1 惊蛰的银丝惊蛰的雨丝裹着细绒，从雕花窗棂的镂空处钻进来，
在绣架上织成半透明的网。我捏着三钱银针对准素绢，
金线在合欢花蕊处打了个结——这是第三十六次返工，
叶脉的弧度总让我想起薇薇满月时老陈抱她的姿势，掌心托着婴儿的后脑勺，
指腹轻轻摩挲她未褪的胎毛。"咔嗒"一声，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响动。
老陈的白大褂带着潮气撞进门，下摆的水滴在米色地砖上，像打翻了砚台的墨点，
洇出深浅不一的圆斑。他弯腰换拖鞋时，脊背在衬衫下绷成一道硬线，
右手在鞋柜上摸索了三秒才触到鞋跟，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迟缓。
"市立医院要扩建......"他话到半途突然晃了晃，手掌猛地按在鞋柜上，
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我慌忙扶住他，手肘碰到他西装内袋，半张化验单滑落在地，
纸角上的"肝癌晚期"被雨水洇开，像滴在素绢上的胭脂，晕染出刺目的红。
患者姓名栏的"沈清如"三个字，用的是老陈惯用的瘦金体，却比他给我写扇面时歪斜许多。
救护车的蓝光映在窗棂上时，老陈的指尖划过我绣了半截的合欢花，冰凉的指腹擦过金线，
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落。我望着他被抬走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年深秋，
他站在绣架前看我配线，说："合欢花需用十二种色线，方能显出昼夜开合的意趣。
"那时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医院的CT报告，我以为是患者的，现在想来，
或许早就是他给自己判的刑期。
2 墨竹屏风后的病历书房的墨竹屏风是1990年我们逛琉璃厂时选的，老陈说竹有节，
做人当如竹。屏风上的鎏金竹节早已磨损，却被他用清漆反复涂刷，
至今摸上去仍有层温润的包浆。当我用薇薇的檀木发簪撬开青瓷笔洗底部的暗格时，
铜钥匙上的绿锈蹭在指甲缝里，带着股陈腐的气息，像极了老陈书房里经年不散的墨香。
檀木柜门推开的瞬间，整摞病历因年代久远粘连在一起，"哗啦"散落时，
最上面那张照片上的女人眼尾朱砂痣刺痛了视线。她穿一件月白提花旗袍，
立领处别着枚蝴蝶胸针，唇角微扬的弧度，与老陈办公桌上那张全家福里面的笑容，
竟有七分相似。2016年7月的输血记录显示，她的血型是罕见的Rh阴性，
而2020年3月的肝移植手术同意书里，
供体签名"陈建安"三个字力透纸背——那是老陈的本名，自从1993年薇薇出生后，
我便再未见过。压在底层的牛皮纸袋里掉出张泛黄照片：1988年的西湖断桥，
老陈穿着米色风衣搂着穿碎花裙的姑娘，她腕上的红绳铃铛正碰着老陈的手表，
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照片背面的钢笔字被水浸过，"清如体弱，望善待"七个字里，
"善待"二字被描了三遍，最后一笔拖出的墨痕，像道未愈的伤口。我忽然想起新婚之夜，
老陈对着月光说："阿绣，以后你主内，我主外。"那时他的白大褂还带着消毒水味，
却在每个深夜翻开厚重的医学典籍，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
竹节的影子与他的肩线重叠，竟看不出哪道是墨痕，哪道是血肉。
3 雨巷里的茉莉香1992年的梅雨季格外漫长，青石板路上的苔藓吸饱了雨水，
踩上去滑溜溜的。老陈连续三周说值夜班，可凌晨归家时，
白大褂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那不是医院的来苏水味，
而是巷尾"清如美容坊"里蒸脸器喷出的水雾味道。那天我撑着油纸伞去医院送伞，
值班室的李护士正在织毛衣："陈医生啊，请假回杭州了，说是老家有事。
"伞骨上的雨水滴在值班表上，7月15日至29日的值班栏里，老陈的名字被红笔划掉，
改成了"进修学习"。路过美容坊时，橱窗里的灯光映出老陈的侧影。
他正半跪着给坐在藤椅上的女人戴珍珠项链，那女人腕上的红绳铃铛随着动作轻响，
与照片里的沈清如别无二致。她的手背上贴着医用胶布，针孔周围泛着青紫色，
老陈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腕，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蝶。我在雨里站了很久，
直到伞柄磨红了掌心，才看见他从白大褂内袋掏出个小银盒，
里面装着片状的西药——那是治肝病的恩替卡韦，我曾在老陈的抽屉里见过。
2005年平安夜，薇薇的高烧退了又起，儿童医院的病房里挤满了咳嗽的孩子。
我用浸了薄荷水的毛巾给她擦手心，她迷迷糊糊地说："妈妈，爸爸的铃铛响。
"凌晨回家时，老陈正在厨房熬雪梨粥，围裙兜里露出半截红绳，
说是科室小护士送的平安结。
可洗衣篮里那件真丝睡裙出卖了他——领口用金线绣着"清如"二字，针脚歪斜，
像是初学者的笨拙尝试，却比他给我绣的鸳鸯手帕精致百倍。那时我以为他只是医者仁心，
却不知早在薇薇出生前，沈清如就已在他心里占了半座城，而我，
不过是他给这座城砌的一道看似坚固的墙。
4 保险柜里的蝴蝶锁五斗橱的夹层暗扣藏在第三块雕花板后，顺时针转三圈时，
能听见齿轮咬合的轻响——这是去年薇薇教我开密码箱时发现的，
她笑着说："爸的密码永远是我的生日，连行李箱都是。"保险柜弹出的瞬间，
几片干枯的茉莉花瓣随风飘落，落在我手背上，像句未说出口的抱歉。七份保单整齐码放，
每份的投保日期都是薇薇的生日，保额从十万到百万不等，受益人栏的"陈薇"三个字，
用的是老陈练了三年的正楷。最底下的遗嘱公证盖着鲜红的印章，
"沈清如之女"五个字让我想起薇薇满月时，老陈坚持要在出生证明上填"养女"，
说"这样以后办手续方便"。黑皮本里的火车票更刺痛了视线：1992年9月15日，
杭州到南京的软卧，正是我们新婚蜜月的第二周。他说要去参加全国急诊医学论坛，
却在衬衫口袋落下半张灵隐寺的门票，票根日期旁画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与薇薇十二岁时在课本上画的一模一样。原来那年中秋，他寄给我的苏绣手帕，
绣着的不是我喜欢的并蒂莲，而是沈清如名字里的"清"字，藏在荷叶的纹路里，
要对着光才能看清。薇薇三岁时，老陈带她去拍全家福，背景里的西湖十景屏风，
此刻正挂在沈清如的病历照片里。那时薇薇总说："爸爸身上有茉莉花的味道，
像外婆泡的茶。"我笑着给她别上茉莉发卡，却不知那香味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梳妆匣，
来自老陈二十年来从未间断的牵挂。
5 妇科诊室的真相省立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与康乃馨混杂的气味，
挂号处的电子屏闪烁着绿色荧光，照得人脸上发青。B超室的床单铺着蓝白格子布，
边角磨得发毛，贴在小腹上时，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您这输卵管通畅得很，
子宫壁厚度也正常。"主任医师摘下眼镜，镜片上的反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谁说您不能生育的？这诊断书怕是有问题。"打印机吐出报告单的瞬间，
1993年春的记忆涌上来：老陈红着眼眶说"对不起"，说我因常年刺绣久坐导致宫寒，
说他问遍了京城的名医，都说怀孕几率渺茫。那时我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以为是婚后发福，
却不知他早就在诊断书上动了手脚，用一张伪造的病历，偷走了我作为母亲的知情权。
冲出诊室时撞在一个人身上，白大褂口3怎么在这儿？"小郑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颤音，
他胸前的工作牌写着"肿瘤科医师郑天明"，与老陈肝癌化验单上的主治医生签名一模一样。
我盯着他无名指根的墨迹，突然想起老陈书房的砚台，想起薇薇初中时家长会上，
他替老陈签的"陈建安"三个字，与病历上的笔迹分毫不差。
"小郑医生对改病历很有经验吧？"我按住他按电梯的手，
触到他手腕处的红绳铃铛——和沈清如照片上的同款。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电梯门开合的蜂鸣声里，我听见自己问："沈清如，是你母亲，对吗？"他的喉结滚动两下，
别过脸去，视线落在我手中的B超单上："阿姨，有些事......是我爸对不起您。
"电梯里的消毒水味突然浓重起来，我望着他胸前的工作牌，突然明白，原来这场骗局里，
从来不止老陈一个人。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阳光，照在诊断单的"生育功能正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