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五岁生日这天，发生了三件事。第一，被公司辞退，失业了。第二，男友出轨，
分手了。第三，我接到警局的电话，电话里说，母亲报警，说有人绑架了她。
1.我连夜赶回家，第二次因为母亲去警局。结果母亲跟警察说不认识我，
并坚称她今年十七岁，被绑架了，吵着要回家，急着回去准备高考。我掏出证件，
嘴皮子磨破，好说歹说证明了我们的关系，警察这才放心把她交给我。我把人带回家，
忍着头痛，语气全是不耐烦。能不能别闹了？我笃定母亲是在撒谎，
不知道又刷了哪个小视频，以为这样就能诓骗我多陪她。自从父亲去世后，
她三天两头借着头疼脑热把我骗回来，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调去邻市工作，
可她仍旧不知悔改，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每回都念着让我回到她身边，
各种小把戏层出不穷，我冷笑着，看她这回又演什么戏码。我当然知道她身边没别人，
渴求我更多的陪伴，但那又怎样？我出生时差点被她掐死。而且我有自己的人生，
不能总围着她转，我厌烦她。母亲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从前有父亲包容宠爱，父亲走后，
她还是没长大，我就成了那个倒霉的接盘侠。别闹了。我又说了一遍，
她对我的话视若无睹，坐在地毯上，脸上不合时宜的挂着两行泪，瘪着嘴继续演。烦死了。
我冷笑一声，拖着行李箱回了房间，任由她自己在那落泪。她的眼泪只对父亲有用，
我可不会上当。睡到半夜，我睁开眼，被床边的黑影吓了一跳。打开床头灯，
才看清母亲站在那里，她已经不哭了，只是红肿着一双眼睛，说出来的话却依旧骇人，
她吸吸鼻子，一字一顿对我讲：我穿越了。2.母亲说她穿越了。
她说她十七岁的灵魂穿越到了现在的身体里。穿越是因为在解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时打瞌睡。
她觉得自己亵渎了知识，所以得到了惩罚。我不知道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只看着她发疯。
母亲……哦，对了，她坚决不让我喊她母亲，
王芬芬女士接受不了十七岁的自己有个二十五岁的女儿。3.我压根不相信她的鬼话。
可是为了不让她发疯，我愿意陪她演戏。我丢了工作，又分了手，整日无所事事，
就待在家里看她演戏。王芬芬买了一大堆教材，说自己要学习，不能懈怠，回去还要高考呢。
我呵一声，嘲笑她不自量力。就她那脑子做阔太太都做不明白，还想高考？
烤地瓜都是难题。果然，一小时后王芬芬枕着书睡着了。到饭点她自己醒了，揉着眼睛，
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还以为睡醒就能回去呢。回去？回到十七岁吗？我往餐桌端盘子，
闻言看向她。王芬芬穿着一身粉色睡裙，脚上套着袜子，踩着棉拖鞋，一脸的不谙世事，
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可怜。王芬芬真是可怜。我转过头，胡乱嗯了一声。
没有告诉王芬芬一个过于残酷的事实。她回不去的。永远回不去。4.虽然学不进去，
但王芬芬仍旧坚持不懈的学习。那股劲叫人发笑。要是真这么有毅力，
也不至于父亲都死了还逃不走。5.不知道王芬芬又发什么疯，最近除开学习，
还迷上了直播。她顶着那张不被岁月亏待的脸，
纯真的宛若稚子一般在镜头前诉说自己的离奇事迹，
妄想在这无处不在的互联网时代通过这样的方式寻找同类。因为她幼稚愚蠢的举动，
直播间时常被封，好消息是，
她漂亮的脸蛋和有病的灵魂在这个妖魔鬼怪横行的网络世界大受追捧，
王芬芬有了一群嘴上说着喜欢实则是在看她热闹的拥护者。看她流量大，
还有合作商找上门来。王芬芬捧着手机欢呼，靠自己赚到人生第一桶金。而我还在无所事事。
她收下合作商的汇款，顺便转给我两千，恨铁不成的看向我：年纪轻轻怎么就堕落了呢。
我冷笑一声，并不搭话，更不会告诉她，父亲留下的钱财够我们挥霍几辈子，
她压根用不着在镜头前哗笑取宠，我先前出去工作，不过是为了逃离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问。直到王芬芬的直播越来越火，认识她的人越来越多，麻烦找上门来了。
半夜王芬芬再次捧着手机来到我床前，我被她摇醒，看见她又哭了，泪眼决堤，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人怎么这么能哭呢。她哭哭啼啼把手机怼到我眼前，
我看见他们的聊天。对面说他是王芬芬的弟弟，询问她的住址，声称要来接她回家。
王芬芬哭的一抽一抽的，问我怎么办。我把手机还给她。不怎么办，让他来接你吧。
她啊一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把人赶出房间，我辗转反侧，
再未睡着。第二天王芬芬说她和那个人通过电话了，确认是她的弟弟，只不过他在国外，
回来得花些时间。我无所谓的点头，一杯冰水下肚，这才清醒了些。
王芬芬抱着腿坐在沙发上，手机倒扣在一旁，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她却在神游天外。
我给她接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王芬芬听到我的话，
抬头看过来，眼睫颤了颤，咽了口口水，问：我爸妈还有弟弟，是出国旅游了吗？
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他们。那……王芬芬又咽下口口水，手指攥在一起，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都快没耐心她才开口：你姓谢吗？谢？
是之前出现在她手机里的那个谢吗？不，我姓周。周悦己，这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
不悦人，只悦己。小时候他牵着我的手跳雨后遗留的小水洼，泥水溅湿他整条裤腿，
但他一点儿不生气，仍旧温和的笑着，问我在幼儿园开不开心。我点头又摇头，撅着嘴问他，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说他们的妈妈都最喜欢他们，为什么我的妈妈不喜欢我？父亲停下脚步，
蹲下身来，让我能看清他的眼睛，他笑着说：妈妈当然喜欢悦己啊，妈妈只是病了。
他摸摸我的头，有些得意的讲：还有，你妈妈最爱的人是我。我记得当时自己不是很懂，
不懂父亲刻意的笑，不懂他加重的语气，还问他，那最爱我的人是谁。父亲说是我，
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悦己，他希望我最爱自己，为自己而活，做个快乐的人。后来我长大了，
最爱自己，为自己而活，却不快乐。我也早就识破父亲的谎言，王芬芬根本不爱他。
6.王芬芬听到我姓周，一整晚没吃东西。我没问为什么，但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两天后她传闻中的弟弟终于找上门来了，带来警察和一群媒体。当然，
还有一个儒雅英俊的中年男人，我想他就是那个让父亲到死都耿耿于怀的谢。
王芬芬躲在我身后，看着声势浩大的一群人不知所措。我一眼就看出那群人中谁是她弟弟，
和王芬芬长的很像。她弟弟一把扯过王芬芬护在身后，跟警察说要报警抓我。
他一只手拉着王芬芬，一只手指着我，言辞激动：就是她！她是人贩子！！！
二十七年前在校门口把我姐姐拐走！！！警察同志，你们可一定要抓住她！！！
那手指戳在我的脑门上，其实我怀疑他是想抠下我的双眼。就在他口水喷了我一脸，
事态愈发严重之时，王芬芬从他身后挣脱出来，挡在我身前，
一脸天真的解释：她不是人贩子，她是我……我……声音渐渐弱下去，
十七岁的王芬芬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儿呢？她无能无力，我可以理解。
拨开她单薄的身体，我选择接受调查。事实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人贩子，
王芬芬失踪的时候我连胚胎都不是，调查结果显而易见，我是清白的，无辜的。
可王芬芬的弟弟坚持说王芬芬是被拐卖的，那又怎样呢，跟我没关系，
这件事非要追根溯源的话，去找我父亲吧，一个死人。7.再回到那个家的时候，
王芬芬已经被带走了。网上舆论铺天盖地，全是关于王芬芬是否被诱拐的讨论。手机被打爆，
各种各样的人都贴了上来，有人问我到底是不是罪犯的女儿，有人骂我是加害者，
恨不得我呼吸都被噎死。就连前男友也发来消息，嘲笑我以前不把他带回家，
是不是因为我的人贩子父亲拿不出手，末了还附上一张他和新交的白富美女友的恩爱合照。
很快前男友就在网上有了一个账号，专门讲述和我在一起的三年，
在他的描述里我俨然成了个神经病和潜在犯罪分子。于是关于我的谩骂愈发多起来，
毕竟骂死人他们或许还会受到道德的审判，而活人只能接受他们审判。事情越闹越大，
偶尔有知情人冒出来，说我父亲就是个人渣，周氏当年靠的是贩卖人口发家，
老天有眼让他死于车祸，他死有余辜，更甚者有个别过激分子，扬言要去掘他的坟，
搞的墓园神经兮兮，加派不少人手巡园。几天下来，墓园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不少人表示不愿意让亲属死后和父亲安置在一起，父亲会脏了他们的轮回路。
墓园负责人苦哈哈的给我打电话，小心翼翼说明情况，话里话外都是劝我把父亲迁走，
不然他们这生意没法做了，我不买账，他耐心告罄，态度也强硬起来。周小姐，
你不要让我们难做。我冷笑一声挂断电话，第二天墓园负责人便出现在某社交网站上，
义正言辞的说他们绝不会助纣为虐，恶人就该下地狱，在视频的结尾他说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如果到时候我不去把父亲迁走，他们就自己动手。关掉手机前，我顺便点了举报。
墓园是我父亲选的址，下葬事宜也是他死前就安排好的，要迁也是让他自己和你们商量。
我把消息发给墓园负责人，没再管他叮叮咚咚连续发来的消息。
……偶尔也会有些疯子找上我，走在街上突然被吐口水，
门上莫名其妙被画上各种糟糕的图案文字成为常事。最过分的一次，
有人冒充外卖小哥骗我开门，我开门后被一群人堵进屋里，他们肆意发泄，把我推搡到中间，
镜头怼到我脸上来，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声音，都是谩骂和此起彼伏的讨伐。
人渣就该死！！！她们一家都是遗传的坏种，这种人就该死！！！
人渣的女儿也是人渣！！！让她道歉！！！下跪道歉！！！我该向谁道歉呢？
他们吗？我不说话，就有巴掌落在脸上。后来警察来了，那些人终于离开，
我在一片废墟中发呆，警察叔叔拍拍我的肩，似乎想安慰，最后只是看我一眼就走了。
那一眼是同情还是厌恶呢？我看不清。为了避免麻烦，我不再出门，而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只剩下我一个人，得以安静的打量这里，整个房子都是王芬芬和父亲的痕迹。
王芬芬很难接受环境改变，于是后来不管父亲的公司地址换过多少，大楼又加盖多少层，
他们从始至终没搬过家。我成年后搬出去，他们依旧住在这里。我花了一个上午思考，
最后决定把房子挂出去。这里已经很旧了，是时候该换掉，反正以后不会再有人回来。
于是我开始收拾东西，没用的都扔掉。王芬芬衣橱里全是粉色的衣裙，都是父亲在世时买的，
她什么也没带走。不过也是，将来会有她喜欢的人买她真正喜欢的东西，这些留着也碍眼。
我一件一件扯出来，怎么也扯不完，越扯越烦躁，越扯越恨，越来越恨，我多么想，
我也想和那些疯了的网友一样，把父亲从坟里刨出来，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诱拐王芬芬！
为什么要生下我！还有……为什么要死掉？我也想问王芬芬，那么爱哭的一个人，
为什么偏偏从不为他哭泣，却还留着他的东西呢。我跪在衣橱前，被粉色淹没，
手心被硌的生疼，缓慢展开，那处静静躺着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枚属于父亲的婚戒，
被藏在衣橱最深处。8.那晚久违的，我梦到父亲。他去世前一晚，像是有预感似的，
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他在电话里一如既往的温柔，让我在外照顾好自己，
还说王芬芬生日的时候希望我们能一起去旅行，我知道他想修复我和王芬芬并不亲密的关系，
我也答应了的。我明明都答应了，他怎么就死掉了呢。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怎么就成为人贩子了呢。9.我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婚戒，
它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唯一纽带，窗外的天色依旧昏暗，就像我此刻的心境，
被无尽的迷茫和痛苦笼罩。动了动发麻的手臂，王芬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趴在床边抓着我的另一只手，眉头紧皱着，梦里也不得安宁。我试图开口喊她，
才发现自己嗓子疼的厉害，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这时门被从外面打开，
那个儒雅的男人站在外面，滑稽的围着一条曾经属于父亲的粉色围裙。我咽下口口水，
嗓子仿佛吞炭一般疼。王芬芬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看向我是掩不住的担忧：你发烧了，
还难受吗？我不说话，她自顾自笨拙的用额头贴上我的额头，很快松了口气，
而后小儿学舌一般板着脸教训道：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怎么这么笨。
她的声音与记忆里父亲的声音重合。这是什么垃圾啊周悦己。
这么大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啊周悦己。怎么这么笨啊周悦己。
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周悦己。不要让人担心啊周悦己。要开心啊周悦己。
爸爸爱你悦己……你怎么哭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哭。
王芬芬故作凶狠的脸顷刻崩塌，慌慌张张在我脸上胡乱擦拭。我这才惊觉自己在流泪。
挥开王芬芬，手里攥着的那枚戒指掉出来，滚了一圈又一圈后跌落在她脚边。她弯下腰去捡，
却迟迟没有起身，只是盯着那枚躺在脚边的戒指发呆。她一定不记得了，
这枚婚戒是父亲开始创业那年，花光所有积蓄买的，她的那枚早已经不知所踪。
长久的沉默过后，屋外的男人适时开口喊我们去吃饭，我下床捡起那枚戒指塞进口袋里，
拐去卫生间整理，没再管蹲在地上长蘑菇的王芬芬。餐桌上只有王芬芬在说话，
那个男人偶尔回一两句，暖黄的灯光作祟，气氛竟然也算温馨融洽。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得知，
那个男人叫谢帆，是王芬芬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如果不是后来的意外，
王芬芬大概会和他有快乐顺遂的一生。吃过饭之后，他们没有离开，王芬芬去洗漱，
那个男人亦步亦趋跟着，我握着杯子静坐在沙发上，杯子里是王芬芬热好的牛奶。
如果……如果……如果那个男人留宿在这里，宿在王芬芬和父亲的房间里，我会杀了他，
我一定会杀了他。幸运的是，他没有选择留宿。王芬芬洗澡的间隙，那个男人朝我走过来，
脸上面对王芬芬时惯有的笑随着阴影的起伏不断变化，最后消失。周悦己，
倒是取了个好名字。这实在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