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嫁天还未亮,长安城最深巷底的云锦坊,却已灯火通明。缂丝机轧轧作响,烟火蒸腾,
绣娘们低着头,指尖翻飞,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她们不敢抬眼去看正中那位女子——一身绛红嫁衣,坐得如刀雕铁铸,眼睫未动一下。
她就是今早要出嫁的“新娘”——苏窈。十三岁入锦坊,二十岁才得出阁,
旁人只知她针法惊绝,却不知这婚事,是以命换来的。“吉时将至,备车。
”坊主老贾亲自开口,声音发紧。没人敢说话,空气仿佛被水浸透,湿冷得能渗进骨头里。
苏窈起身,衣袂翻起的刹那,绣娘们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分。她的气息太冷,
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连笑都带着锋芒。她没有看任何人,提步下阶。外头雪没停。
昨夜下得极狠,积雪齐膝,整个长安像被生生按入了死水。苏窈却走得极稳。她一步一步,
像是踏着自己的血走出来的。马车等在巷口。轿帘未掀,她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云锦坊,
眼神深处藏着一抹冰凉的讥讽。她笑了。笑意未落,掌心就传来灼痛。那是她亲手缝的嫁衣,
针脚藏了刀丝。她每走一步,那些锋刃便咬她一分。她要记住,这桩婚事,
是怎样扎根于耻辱之上的。车帘落下。苏窈坐定,手搭在膝头,眼神沉静得像死水无波。
她要嫁的人,是当朝右相之子——沈澜舟。权倾朝野,冷傲孤贵,是人人称羡的金枝玉叶。
也是她父亲尸骨未寒之时,亲手递刀令她母亲殉葬的那个人。——马车缓缓而行,
沿街百姓早就等在巷口看热闹。“那就是苏家那女娃?真能忍,苏家血案三年,
她竟还肯嫁给仇人?”“啧,谁叫她命贱。人家右相府一句话,她就得跪着进门。
”苏窈听得清楚,却不动声色。她面无表情,指尖慢慢扯开嫁衣内衬的一线暗纹。
那里藏着她花了三年绣成的东西——一张画。画上是她父亲的断首,母亲的血书,
还有沈澜舟登门下旨时的笑。她日日针针绣成,用自己指血作墨。现在,她将这幅画,
缝在自己的嫁衣里,随她一起嫁进沈家。——申时三刻,沈府前张灯结彩。
管事的婆子奉命迎亲,却见那轿车缓缓停下,迟迟不见人下。“怎么回事?”她不耐,
正要上前——帘子掀开,苏窈缓步而下。她步态如常,脸上还带着温顺笑意,
身后却拖下一道长长的红印——是血。嫁衣从脚踝一路染红至小腿。
“快请大夫——”“无碍。”苏窈声音轻淡,“是旧伤未愈。”说罢,她稳稳站在沈家门前,
仰头看那重檐高墙,眉眼从容如水。她来不是为了嫁。是来葬人的。这沈府,欠她一场血债。
而她,今日便以嫁衣为甲,笑着破门而入。2 入局沈府大门缓缓合拢,
将喧嚣彻底隔绝在外。苏窈站在高阶下,抬头望着那红漆鎏金的匾额,掌心的血已沁透嫁衣,
寒风将她一身冷香吹得更盛。右相府的大管事亲自迎出,低眉顺眼地朝她行礼:“少夫人,
老夫人吩咐了,先请去净房更衣,再往祠堂拜祖。”“更衣?”苏窈眼角微挑,
“嫁衣不能换。”管事一怔,还欲劝说,却被她眼神一挡,愣是半句话也不敢多言。
她脚步不疾不徐,踏着血印往内走。府中早有人等候,一名年近不惑的嬷嬷快步迎上,
满脸堆笑:“奴婢是老夫人身边的人,专管新妇规制,少夫人叫我清嬷即可。”苏窈止步,
目光淡淡落在她眉心:“我记得你,三年前苏府血案时,你站在我舅父身后,
手里拿着的是右相亲笔手令。”清嬷神色一僵,瞬息间又堆起笑:“少夫人怕是认错了人。
”“或许吧。”苏窈拢了拢衣袖,面上仍带着得体温和的笑,“这三年来,我认错的人太多。
”说罢,她绕过清嬷,直往府内而去。——沈府极大,主宅八进,偏院林立。
苏窈却不问、不看,只一路径直向内。今日是迎亲日,府中红绸遍挂,仆从婢女俱着喜服,
见她经过皆低头行礼,不敢多看。她的脚步声在青石砖上敲得极慢,却敲得人心惶惶。
她是苏家唯一活口,是三年前被全城同情、又被活活遗忘的遗孤。而今日,
她却风光嫁入仇人之府,成了沈家少夫人。这桩婚事,哪怕在朝中,也是笑柄。——偏院,
洗衣房。几个婢女正将苏窈脱下的血衣拿去浸水,忽然其中一人惊呼:“快看这嫁衣里头!
”水被血染得殷红,丝缝渐开,露出里衬绣层。几个婢女凑近一看,皆倒吸一口冷气。
那不是花纹,是血绣的画——一张男人的断首,滴着血。一行女子的血书,字字狰狞。
还有一个身影,玉冠金带,面带笑意——赫然正是当今右相之子,沈澜舟。
一名年纪最小的婢子吓得跪地:“这……这是诅咒,是邪物!”旁边的嬷嬷脸色苍白,
一把将她拉起,低声怒斥:“闭嘴!这些东西,烧了也不许传出去半个字,谁要多嘴,
便是犯了沈家的大忌!”众人不敢再吭声,默默将那件嫁衣丢入火盆,烈焰烧起,
血烟滚滚而升。那画,被活生生吞入火中。仿佛从未存在。——祖祠。苏窈一身素白,
垂发跪于香案前,身后立着清嬷与一众家仆,皆神情肃穆。老夫人坐于祠堂主位,面容庄严,
鬓发雪白,拄着檀木杖,缓声开口:“沈家向来规矩严明,自今日起,你便是沈家妇人,
须记得‘三从四德’,不得妄言旧怨,不得扰乱族风。”苏窈低头应声:“孙媳谨记。
”“还有,”老夫人望向她身后的清嬷,“那位是你未来夫君之庶妹,沈玉娘,
与你年岁相仿,自小聪慧伶俐,明日起便与你同住,伴你早晚诵读妇训礼经。
”苏窈轻轻一笑:“好。”清嬷望着她,眼底划过一丝异色。没人注意,
苏窈指腹轻抚着香案上的檀香炉,眼中浮起一缕讥诮。她来沈家,是来记账的。——夜,
落雪未歇。苏窈坐在侧院廊下,披着狐裘,手中抱着那盏嫁入沈府时所执的红灯。
灯火暗了半寸,她却盯得出神。忽地,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院外踏雪而入。脚步极轻,
却一步不差地停在她面前。“苏窈。”她未抬头,只轻声应了句:“沈大人。
”那人沉默片刻,忽道:“你不该来。”苏窈这才抬眸,
眼神安静如水:“三年前你也曾说过这句话,那时你站在刑场下,说苏家不该存。
”沈澜舟唇线绷紧:“我已尽力。”苏窈一笑,轻声:“那今日你又会为谁尽力?”她起身,
低头看他,缓缓道:“沈澜舟,从今往后,我与你,不欠,也不清。”她将那盏红灯,
放入他掌心。“灯已燃尽,你我,从头算账。”3 祸水沈澜舟走后,雪下得更紧。
苏窈独坐廊下,手中狐裘染了潮,膝头一层寒意未退。她并未回房,而是就着灯火,
将方才沈澜舟握过的红灯拆开。灯罩极薄,骨架中却藏着一缕灰烬色的纸卷,她指尖一点,
纸灰散落——是她三日前托人从流放之地送回来的密信残页。信上仅剩寥寥三字:“云州,
活。”她指尖轻颤,却忽地冷笑出声。她母亲当年并未死。——翌日辰时,沈府偏厅。
苏窈身着淡绢青衣,倚案而坐,低头研墨,面容宁静。沈玉娘端着书卷缓步而来,
乍一见她姿态,不由愣了愣。她本以为这位新来的嫂嫂不过是个绣娘出身、身份低微,
纵有几分容色,也撑不起主宅主位。可眼下这姿态,不急不躁,端方又利落,
反倒像个真出身世家的贵女。“嫂嫂起得好早。”苏窈将笔搁下,温声道:“你也早。
”沈玉娘落座,一边翻书一边开口:“昨夜祖母同我说起,嫂嫂自幼丧母,
十余年来都在云锦坊长大,竟能识礼知书,祖母很是意外。”苏窈垂眼,
语气不咸不淡:“规矩这东西,不是只教读书人的。”“也是。”沈玉娘抿唇一笑,
“只是嫂嫂既非正门出身,又未过三媒六聘,祖母担心旁人议论,叫我多伴你些日子。
”苏窈转头看她,目光微冷:“你也是这府中女子,怎会只做别人的耳目?”沈玉娘一顿,
眼中闪过一抹慌张,旋即强笑:“嫂嫂误会了,我也只是尽孝罢了。”苏窈未答,
只提笔落字。沈玉娘眼角余光瞥去,只见纸上大字三行:“新妇入府,当谨、当忍、当藏。
”她心头一跳,却不敢再言。——未时,后院花厅。清嬷唤来几个管事婆子,
聚在一处低声道:“昨夜那嫁衣之事,务必封口,谁若泄露半字,不用回报,送去灶下喂灰。
”几个婆子皆应下,
却有人忍不住道:“可那画里的事……若是被老夫人知晓——”“那也不能传出去。
”清嬷冷声打断,“她是右相钦点的儿媳,不管是谁的血债,进了沈家门,就是沈家的人。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一惊,回头便见苏窈不疾不徐地走进来,
面上笑意盈盈:“嬷嬷好兴致,连灶下灰都安排得这般细致。”清嬷脸色微变,
却仍强撑笑容:“少夫人误会了,我们只是在说些后厨杂事。”“我听见了。
”苏窈走至她身侧,语气轻柔,“你说,我是‘谁的血债’?”清嬷脸上的笑一瞬僵住。
苏窈笑容不改,缓声道:“可惜你忘了,我从前也是云锦坊的人,听话向来比别人清。
”气氛僵了片刻,苏窈却忽然转身,向众人盈盈一礼:“嬷嬷辛苦,我不打扰了。
”说完转身离去,步态闲散,似乎刚才只是一句玩笑。但清嬷的后背,却已是一层冷汗。
——申时,内院书斋。沈澜舟正在案前批文,一名亲信快步入内,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沈澜舟手中笔一顿,眉微蹙:“她去了落梅院?”“是,少夫人方才独自过去,
吩咐不让人跟随。”亲信低声,“奴才怕出事,便悄悄守在外头。”沈澜舟沉思片刻,
道:“叫人查清楚,落梅院这三年都空着,谁敢擅自接人进去。”“是。”沈澜舟看着窗外,
雪尚未融,寒意逼人。他忽觉眼前那盏灯火有些恍惚,仿佛昨夜那句话犹在耳畔。
“灯已燃尽,你我,从头算账。”——落梅院旧,早年曾是沈家一位庶出嫡子的居所,
后人过世,院中多年未开。苏窈步入时,院门积雪未扫,门扉斑驳,一推即响。她一脚踏入,
转身掩门,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支干枯的银梅枝,插入墙角最深处的砖缝。那砖松动,
轻轻一按,砖后露出一个绢包。她取出那包,仔细展开,是一页满布细字的账册副抄。
“枫州布政司银两流向:柳氏商行,右相内库,沈澜舟印记……”她轻声念出,
眸中一片沉冷。这便是苏家覆灭的开端——三年前的私库挪银案。表面查无证据,
实则早已被人暗中处理干净。可她等了三年,终等来一位旧友从远州送来这半本证据。
这本账,她要让沈家一笔一笔偿。她将绢包重新藏好,掩砖而出,手中却多了一张帛书信纸,
信纸之上只寥寥一语:“柳氏将至,落点:长安东市,午后三刻。”她垂眸,笑意微起。
三年前,她苏家倾覆,从长安城最荣耀的门楣,跌入血泥。三年后,
她要让这城里每一个背叛她父母的人,都在她的笑里死无葬身。4 局中局长安东市,
午后三刻,斜阳映雪,市声鼎沸。苏窈自侧巷而来,衣裙素净,头戴薄纱,藏了容貌。
她站在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前,目光落在街对面茶楼的三楼厢房。那里,柳氏的人已入座。
她袖中藏着一枚描金香囊,香囊缝制极密,里头装的不是香,
是金丝扣押文书与右相签章半枚。她来,只为看一眼——那群人,
是不是还敢堂而皇之地走进长安,走进沈家给他们开的生金之路。厢房中忽地探出一抹身影,
苏窈轻轻收敛视线,转身欲走,却忽然一声马嘶自街尾传来。紧接着是人群惊叫,
有马车失控冲撞而来,正朝她方向疾奔!她脚下未动,
反倒是那匹马忽然在她面前三尺处生生跪倒,马车侧翻,尘土飞扬。尘埃散去,
车中滚出一个男子,披发覆面,一身江南行装,胸口溅了血。苏窈微皱眉,低声:“是他?
”那人忽抬头,目光森冷如刃,竟是一眼朝她望来。她面纱未遮全,
只听那人低声:“苏家之人?”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四周人群中便有人喊:“刺客!
那人刺了右相府在外的账吏——快拿下!”街头混乱,人潮激涌,数名巡兵破门而入。
苏窈却仍站定,目光只盯那倒地男子,他却反手一扬,一把细刃飞来,
竟是径直朝她脚边削去。她动也未动,那香囊落地,被刀锋利斩两半。纸屑飞起,金线洒落。
那人深深看她一眼,下一瞬,便翻身而起,借人群掩护迅速逃入巷口。苏窈目光不变,
低头拾起香囊残片,指尖染血。她看着那些飞散的线与纸,轻声自语:“原来,
你也盯上这笔账了。”——落梅院,夜。苏窈回府后再未出门,一直坐在案前翻看旧账。
一页页字迹工整,却被她眉头一道道皱紧。纸页翻至一半,门外忽有响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