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检察长

暮色从窗缝渗入时，李检终于发现自己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漆黑的漩涡。

物理公式的希腊字母扭曲成蛛网，黏连着昨夜残留在血管里的酒精。

天花板吊扇的嗡鸣突然变得刺耳，他数到第三十七下旋转时，恍惚看见扇叶切开的光斑里浮动着徐诗媛侧脸的轮廓——像水中倒影被石子击碎前的刹那。

篮球场的水泥地蒸腾着白昼的余温。

他第八次擦过那道褪色的三分线时，鞋底打滑的瞬间突然想起初中物理课学的惯性定律。

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掌心火辣辣地疼，但更清晰的是场边零散的嗤笑。

队友扔来的矿泉水瓶滚到排水沟边缘，瓶身折射出的夕阳恰好刺痛他的右眼。

淋浴间的瓷砖缝里爬满青苔，热水器发出垂死般的震颤。

水流冲淡手肘血渍时，他盯着蜿蜒的粉红色液体，想起解剖课上老师说人体70%是水。

那么所谓灵魂，不过是溶解在血液里的酒精与多巴胺的混合物？

镜面被蒸汽模糊的刹那，他伸手抹开一片清明，却看见自己瞳孔里漂浮着无数个碎裂的月亮。

教学楼的自动贩卖机吞下第三枚硬币时，李检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徐诗媛买茉莉花茶的动作。

易拉罐滚落的哐当声惊醒了走廊声控灯，冷白光线里，他注视罐身上凝结的水珠如何沿着她名字的笔画滑落。

上周三的雨也是这样，从她淡蓝色伞骨边缘滴在他习题册封面上，晕开了钢笔写的“检”字最后那一点。

图书馆顶层的露台堆满废弃桌椅。

他蜷缩在铁柜阴影里，看一只飞蛾反复撞击年久失修的廊灯。

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班群消息里徐诗媛的名字夹在团建通知和课程变动之间，像流星划过结霜的玻璃。

风掀起窗帘的瞬间，他听见楼下有人弹奏走调的《月光》，琴键的杂音里混杂着清洁工推车碾过碎纸片的声响。

凌晨两点的宿舍走廊回荡着游戏音效。

李检数着防火门上的划痕，发现第49道裂口里嵌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

应急灯绿光中，他摊开掌心查看下午擦伤的结痂，突然想起生物课本上说表皮细胞每28天更新一次。

那么此刻触碰过她影子指纹的肌肤，下个月就会变成垃圾桶里死去的角质。

徐诗媛消失后的第七个黄昏，李检在解剖楼背面的防火梯上发现半枚唇印。

生锈的铁栏杆截面将残阳折射成光谱，照在那抹褪色的珊瑚红上，像极了去年冬天她留在咖啡杯沿的印记。

他用拇指摩挲凹凸的纹路时，突然想起流体力学课上教授演示的瑞利-泰勒不稳定性——两种密度不同的液体交界面，终究会形成不可逆的湍流。

图书馆五楼东南角的座位开始积灰。

他数过，每天正午阳光会精准投射窗格在桌面，将那片无人区域切割成六十西宫格。

某日暴雨突至，他看见她曾用来压书的水晶镇纸倒映在积水中，棱角折射出七个虚化的光斑，每个都囚禁着不同时刻的徐诗媛：转笔时小指微翘的弧度，舔去唇膏时舌尖的阴影，还有那次跨年夜被烟花照亮的半张泪痕。

生物实验室的离心机持续嗡鸣。

当他第无数次透过试管看窗外时，突然发现她常坐的梧桐树长椅被挪走了，只留下西个对称的螺丝孔，仿佛时空连续体被强行剜去的奇点。

风掠过空荡荡的水泥地，卷起几片去年的银杏叶，叶脉裂痕与她《荒原》书签的纹路惊人相似。

深夜的物理实验室，示波器绿线突然暴起尖峰。

李检盯着那串异常波形，恍惚认出是徐诗媛学生证号的傅里叶变换。

当他伸手触碰屏幕的刹那，隔壁化学系传来玻璃器皿炸裂的声响，月光趁机从通风口涌入，在地面泼出半幅未完成的双缝干涉图样——明暗条纹间游动着十七个没有影子的她。

食堂二层的自动贩售机更新了货架。

曾经装满她钟爱的茉莉花茶的位置，如今塞满青柠味气泡水。

易拉罐拉环反射的冷光里，他看见无数个平行宇宙的徐诗媛正在同时转身：有人撕碎了校庆节目单，有人将蓝花楹标本夹进《时间简史》，还有人把仙女棒灰烬撒进解剖室的福尔马林池。

梅雨季来临时，他在地下车库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溶解。

潮湿的混凝土墙面渗出无数水珠，沿着她名字的笔画轨迹蜿蜒成克莱因瓶的莫比乌斯环。

当顶灯因电压不稳开始闪烁，所有关于她的记忆突然开始量子隧穿——那些借书卡上的墨迹、伞沿滴落的水珠、裙摆扬起的微尘，正在穿越他意识的势垒，坠入事件视界永恒的静默。

李检在暴雨夜闯进物理实验楼顶层的无线电发射室。

当他颤抖着将示波器探头刺入心脏监测电极时，整个城市的灯光突然熄灭。

西百兆赫兹的频段里爆发出超新星遗迹辐射般的噪音，他看见所有关于徐诗媛的离散记忆正以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在屏幕坍缩——那些睫毛上的光斑、裙摆的静电、耳坠的共振频率，此刻全部坍缩成绝对零度的奇点。

突然，备用电源启动的嗡鸣声中，走廊传来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清脆声响。

他转身时撞翻氦氖激光器，猩红光路扫过门框的刹那，徐诗媛的幻影正站在麦克斯韦妖理论描述的熵减边界。

她的轮廓开始量子化离散，右手却清晰举起某块碎片——那是上周被台风卷走的篮球场记分牌，数字13:14永远凝固在金属断面。

"你漏算了相对论尺缩效应。

"她的声音带着薛定谔猫箱里的金属回响。

李检向前扑去的瞬间，粒子加速器过载警报撕裂夜空。

整栋楼的玻璃幕墙同时炸成六边形蜂巢结构，徐诗媛的虚像在十亿个切面中微笑，每个棱镜都倒映着他不同时间线的痴狂：有人跪地收集她发丝缠绕的粉笔灰，有人用移液枪偷装她喝剩的矿泉水，还有人把心脏停搏仪电极焊在印着她脚印的柏油路上。

晨光刺入眼眶时，保安在辐射警示牌后发现昏迷的李检。

他紧攥的左手摊开，掌纹里嵌着半粒纳米级钻石——那是C12H22O11（蔗糖）在七千度高温下转化的碳晶体。

而二十万公里外奶茶店的监控显示，徐诗媛正将一模一样的钻石放进柠檬茶，递给某个穿白大褂的男生。

杯壁凝结的水珠坠落瞬间，整个宇宙的钟慢效应突然失效，李检记忆宫殿里所有关于她的洛伦兹收缩坐标，轰然崩塌成霍金辐射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