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微曛，夕阳西坠，薄暮时分。
这座在春秋战国时期承载了浓厚兵家征战历史的孟门陉，时下，格外静谧。
得益于百年前的那场乱世兵戈，太行山这座历来拥有军事要道的天垂之地被纳入了大乾国土。
远离战火频仍的乱世，巍峨壮丽的太行山脉却更显肃穆。
远处湖泊水面在金色天幕下金波粼粼，水天相接处，怪石嶙峋的山脉风物被映成了红色剪影，恬静美好。
远处山脚，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由远及近。
小童走在前方，好似许久不曾下山了般，不是追逐突然出现野兔就是对路边的杂草很感兴趣，步伐悄然快了许多，不多时，便落下老者一些距离。
好似注意到了这般，小童停下脚步，向身后望去，二人间竟落下了一箭之地。
望着前方小小的顽皮身影，老者静静跟在后方，不远也不近。
小童赧颜傻笑一声，也顾不上前方的野兔和路边的杂草，两条小短腿似风一般，飞奔回老者身边。
方才因逐兔拾草弄得脏兮兮的小手就像没事人一般，抓住了老者的衣袖，不好意思地挠头：“师父，您为何不叫住我？”
老者抚须笑道：“自你上山，这路走了何止百遍，怕丢不成？”
对此话，小童倒是颇有怨言，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撇嘴嘀咕：“还不是您平日不让下山，闲暇时徒儿只能在山中游荡……”仿佛没有听到自家徒儿口中颇有微词的抱怨，老者捋须笑呵呵：“你这顽徒，若放你下山，怕是要与那张家村的铁牛一般，成了那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了。”
小童不满反驳：“徒儿将来要做‘霍青’那样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带三尺剑，立不世功，封侯拜相。
才不会像师父说的这般呢。”
说起霍青，他眼中流露出一抹崇拜，不过很快沮丧下来，似乎也觉得这个目标太难实现。
霍青是谁？
那可是大乾军武中的神话。
生逢乱世，在那连绵刀兵、你死我活的血腥兵戈之中，以布衣之身为这天下杀出了个朗朗乾坤，杀出了大乾百年盛世之景。
纵观史书，春秋至今，此等人物又有几位？
他的声音弱下，有些底气不足道：“就算……就算再不济，徒儿也要做个名满江湖的豪侠，游历天下，行侠仗义……”老者摇头笑笑。
暮色苍茫，星斗漫天。
小童趴在师父背上，抬手数着夜空的繁星点点，喃喃道：“师父，您说我将来会成为霍青那样的大将军吗？”
“为何要成为别人呢？”
“因为……霍青大将军很厉害。
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男儿理当如此。”
小童想了想，稚嫩应答。
“他人成就再高，终究是他人路。
若是将他当做你的目标，此生怕是都难以超越，或将困在偏执一隅。
既然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为何不能做你自己。”
小童愣住，眼中光彩愈发浓烈，似乎有一颗种子在心间悄然生根发芽。
兴奋之余，不忘看向师父问道：“师父，从明日开始，除了经史典籍，您再教我兵法谋略好不好？”
“你可知贪多嚼不透的道理？”
老者笑着敲了下他的脑袋。
小童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神情蔫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将右脸靠在师父肩上，就知道忽悠不住师父他老人家。
老者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位徒儿看似年幼顽劣没有心机，实则心思玲珑，将来下了山，这江湖中怕是免不了升起一阵风波了。
师徒二人一问一答，欢笑消失在山脚。
——————谷雨时节，水润万物，雨生百谷。
山间径途通幽，水天相接，蒙蒙烟雨笼云涛，芳草清香随风来。
清晨时分，小童早早便起床，来到院中温习师父教给他的经史典籍，默默诵读。
虽然对书中很多道理不是很理解，但师父的话不敢不听，他本是被遗弃的不知来历的孤儿，幸得遇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心善，将他带回山中抚养，视如己出，一养便是五年。
这五年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名为师徒，实则父子。
至于师父的来历，他这位作为门下唯一弟子的也不清楚，只知道师父叫“李隐”，是个有大能耐的，且在山下的十里八乡中名声籍甚，那些人都称师父为悬壶济世的老神仙。
至于是不是真的神仙，他也不知道，不过他在心里也早就将师父他老人家当做了神仙般的人物。
只是奇怪的是，上山的这些年师父却不曾给他起名，如今他己经五岁了，却还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像山下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从出生就被赐了名？
就连张家村的那个铁牛都有了名字，虽然不甚好听，但贱名好养活不是？
哪里像他，五岁了都还没有个像样的名字，自记事以来，师父便唤他为小九，勉强算半个名字，但他将来可是立志成为搅弄江湖的豪侠，这个名字哪里有半分豪气，反倒颇有股女儿风，若是将来行走江湖时遇人报上名字，多半是要被人耻笑成还未断奶的娃娃了。
念及此处，原本还兴致盎然投身于书本之中的他，小脸霎时垮了下来，便连平日里很是喜欢看的《庄子》，此时再看也有些兴致缺缺。
这时，李隐从房间中走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好笑，哪里不知道这皮猴子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来到小九身边，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三下，故作警示道：“圣人典籍前走神，该打。”
小九委屈扭头，“师父您总是这样，走路没声音，真是吓坏徒儿了。”
李隐心中好笑，好一个皮猴子，倒是学会恶人先告状了。
随即一脸严肃，“胡言，分明是尔心思飘到了九霄云外，却怪在为师身上。
既如此，为师便罚你今日将《逍遥游》抄写十遍。”
“啊……”小九立时欲哭无泪，慌忙起身拽拉着师父手臂晃了晃，可怜求情，“师父，徒儿错了，求师父法外开恩……”李隐表情散淡，根本不吃这一套，这皮猴儿卖惨本事一流，当师父的岂能不知道这小子心里的小九九？
见求饶无果，小九垂头丧气，自是不敢在师父面前放肆，不过还是在心里稍稍腹诽了下。
李隐微笑着在他脑袋上又敲了下，“你这皮猴儿，莫非当真以为为师不知你心中何想？”
小九吓了一跳，脸上立时露出灿烂笑容，嘿笑挠头，竖起大拇指溜须道：“师父果乃神人也，连徒儿心中所想都了如指掌。”
“少来。”
李隐瞥他一眼。
小九嘿笑：“既然师父知徒儿心中所想，那不知师父可能满足徒儿这个心愿？”
说罢，用一副祈求渴望的眼神可怜地盯着师父。
李隐无奈摇头，抬手闭目，掐算一番。
小九见状不敢打扰，只是眼中希冀愈发浓郁。
少顷，李隐缓睁眼，微微一笑：“倒也无不可。”
小九喜形于色，抱紧师父大腿，惊喜求证：“师父当真？”
“为师何时诓骗于你？”
小九惊喜万分，“噗通”跪在地上，肃然道：“谢师父赐名！”
瞧着跪在身前皮猴儿严肃认真的模样，他忽有恍惚，师徒二人初遇时那一幕浮现眼前，这皮猴子还是襁褓之年，如今却己出落成这般模样，时间当真似风轻……“起来吧。
且随为师到山间走走。”
李隐敛去情绪，笑着开口。
小九喜不自胜，站起后三两步便跑到师父前面，恨不能立刻奔向山下。
李隐面颊多出些许笑意，摇头跟在身后。
正值谷雨，山间那棵延存了百年的老槐树又开花了。
小九目露喜意，松开老者衣袖，撒欢儿奔至那棵老槐树下，手脚并用，三两下便爬了上去，骑在树冠上熟练摘下一朵槐花塞进嘴里，眼睛一亮，惊喜地从槐树枝中探出脑袋，大喊道：“师父，今年的槐花开了。”
“慢着点。”
“嘿嘿。
师父宽心，徒儿的手脚利索着呢。”
小九嘿嘿笑着。
李隐走到老槐树下，抬头望着树冠上的皮猴子，右手手掌轻轻抚摸褶皱不平的槐树躯干，仿佛受到何种感应一般，晴空朗日竟飘过徐徐清风，朵朵槐花洒洒飘落，裹挟着独有清香，沁人心脾。
小九看傻了眼，揉揉眼看着这堪称神来之笔的一幕，一时忘记了求师父赐名一事，麻利地从树冠上跳下，不禁问道：“师父，您果真是神仙不成？”
李隐被笑呵呵道：“世间何来神仙之说，不过世人杜撰而己。”
小九却不如此想，却也一时找不出反驳理由，毕竟他也没有真正见过世人口中的那些神仙。
他扭头望向正捻须眺望不知何方的师父，忽地乐了，老神仙不就在自己身边吗，何必舍近求远？
李隐注意到了小九的笑意，问道：“所笑为何？”
小九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感觉，傻笑挠头，“既然师父说神仙是世人口中杜撰，缘何旁人能被杜撰成为神仙，师父却不能？
您常教导徒儿修行便是修己心，所求不过念头通达，甭管他人口中认与不认，修得个心安理得便是造化圆满。
世上是否有仙神徒儿不知，但在徒儿心中师父便是真正的活神仙。
既如您所说的：物我两忘，不言不辩，超然是非之外。”
李隐愣了少顷，忽地哈哈笑了起来，想他修持多年，到头来却不如一顽童看得清，古人云：当局者迷。
所言非虚！
霎时，体内似有某种执念被打破，衣袂无风自舞，玄妙自现。
不知过了多久，李隐睁开眼，眼中俱是笑意，再望向自家徒儿时，笑呵呵捋胡须：“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小九还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但见师父此时模样，疑惑问道：“师父您这是……”李隐笑而不语，随后缓缓道：“今日之言在师父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言与外人听。”
“嗯！
徒儿谨记！”
小九神色认真地点了点脑袋。
山间小径，绿草如茵。
不觉间，师徒二人便来到一处断崖。
李隐负手站在崖边，清风拂起双鬓白须，仙风道骨，好似那隐世的活神仙，遥望中原，微笑道：“你且看这方天下，水网纵横如织，湖泊星罗棋布，山川巍峨壮丽，与天相连。
看似精彩纷呈，秀丽非凡，然则稍有不慎便恐有倾覆之危。
我等出世之人日月肩上过，掌中看山河，山河便是山河。
可若你欲入世，便等同于入了这天下棋局，再想看山是山便有些难了。”
“庙堂高悬江山之上，江湖亦在其中，二者既分也合，似那纵横水网，交织不断。
入了江湖便非是眼下这般风平浪静，牛鬼蛇神居于其中，此间汹涌波涛便是为师亦难从中全身而退。
徒儿，你当怎选？”
虽不明师父此言何意，但小九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来到崖边，遥望那片大好山河，胸中似有惊雷炸起，一股豪情冲霄汉，吐口而出：“男儿当有鲲鹏志，挥翅决断握山河。”
李隐听着这般回答，并不意外，遥望山川，微笑轻叹：“年少纵有鸿鹄志，却道当年少年时啊……”小九不以为然，借用《风赋》中宋玉回应楚襄王的一段话为答：“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
“青萍之末的微风，只有掠过高山之巅、深谷幽涧才能积蓄成足以扫荡天地的风暴，反之若是起出就将这缕微风困在狭隘牢笼之中，风暴便也只是不足以道的微风。
徒儿自问不敢与之比肩，可若是连尝试一番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枉来世间走这一遭？”
李隐哑然失笑：“你这皮猴儿，倒和为师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师徒二人走到一青石处坐下，小九则坐在师父脚边，好奇问道：“师父，您当年也曾游历江湖，可曾做个豪侠？”
李隐眼中追忆，好半晌才微笑摇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师父讲嘛讲嘛。
徒儿想听。”
小九站起身，摇晃着师父的胳膊。
最终拗不过这个皮猴儿，李隐笑着抚须，回忆诉说往事。
不知不觉，小九沉浸在那幅江湖画卷之中，江湖原来竟是那般光怪陆离、快意恩仇，听到激动时，更是拍手称赞，快哉快哉！
酉时三刻，他仍是意犹未尽，倒是李隐见天色己晚，起身欲回。
小九不舍地跟着起身，拉着师父的手追问道：“师父，您快说说那慕容雨燕最后究竟嫁人了没有？”
李隐缅思许久，“或许……早己嫁人了。”
小九闻言，“啊”了一声，有些难以接受，这等奇女子却便宜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的不知名之人，真是太可惜了。
李隐见他这副模样，颇感好笑，敲了下他的脑袋，“那慕容雨燕成名于五十年前，论辈分足以做你曾祖母，莫不成你这皮猴儿还有甚想法不成？”
小九脸色一红，反驳道：“我只是为师父感到不平，这等女中豪侠当为徒儿师娘，也只有师父这样的活神仙才配得上师娘那等奇女子！”
这两声师娘叫的格外亲切，仿佛那慕容雨燕当真是自己师娘一样。
“日后下了山，切记不可这般毁女子名节。”
感受到师父严肃的目光，小九顿时像个鹌鹑似得缩了缩头，弱弱“哦”了一声。
只是看师父的模样，似乎与这位慕容女侠的关系绝非口中说的那般简单。
他暗暗记在心里，日后下了山若是有幸遇见这位慕容女侠，定要代师父问个好。
山间瓦舍，小院中。
小九蹲在一旁极为认真地为师父研墨、舔笔，据师父说此墨极为珍贵，价值百金，乃一老友所赠，不敢不仔细，唯恐浪费此等重物。
李隐坐在竹案前焚香静心，半炷香后，缓缓睁开双眼，小九双手捧笔，正满眼期许地站在他面前，不由轻笑一声，从小九手中接过那根用麻丝扎成的笔，拢袖执笔，在竹纸上勾画有力，字迹无锋，浑然天成，笔墨凝而不散。
李玄心。
小九痴痴望着那三个字，口中默默念叨了两遍，眼睛愈发晶亮。
“《山海经》中有玄鸟，首、翼、膺、背有文曰：‘德’‘顺’‘仁’‘義’，见则天下和。
为师为你取‘玄’字，亦是为师对你所期。”
李隐微微一笑。
李玄心似懂非懂，接着问道：“师父，那心字又作何解？”
李隐笑了笑，而后轻轻说道：“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难分辨，为真为假亦复真。
万物为心所造，需修得一颗澄澈清明之心，方能看清俗世洪流，护你无恙。”
李玄心低头默思考师父的话，好半晌，摇了摇头：“徒儿还是有些不理解。”
“无妨，日后你便会懂得。”
李隐笑着摸了摸李玄心的脑袋。
李玄心乖巧地“哦”了一声，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面前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竹纸折叠整齐，揣进怀中。
这座在春秋战国时期承载了浓厚兵家征战历史的孟门陉，时下，格外静谧。
得益于百年前的那场乱世兵戈，太行山这座历来拥有军事要道的天垂之地被纳入了大乾国土。
远离战火频仍的乱世，巍峨壮丽的太行山脉却更显肃穆。
远处湖泊水面在金色天幕下金波粼粼，水天相接处，怪石嶙峋的山脉风物被映成了红色剪影，恬静美好。
远处山脚，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由远及近。
小童走在前方，好似许久不曾下山了般，不是追逐突然出现野兔就是对路边的杂草很感兴趣，步伐悄然快了许多，不多时，便落下老者一些距离。
好似注意到了这般，小童停下脚步，向身后望去，二人间竟落下了一箭之地。
望着前方小小的顽皮身影，老者静静跟在后方，不远也不近。
小童赧颜傻笑一声，也顾不上前方的野兔和路边的杂草，两条小短腿似风一般，飞奔回老者身边。
方才因逐兔拾草弄得脏兮兮的小手就像没事人一般，抓住了老者的衣袖，不好意思地挠头：“师父，您为何不叫住我？”
老者抚须笑道：“自你上山，这路走了何止百遍，怕丢不成？”
对此话，小童倒是颇有怨言，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撇嘴嘀咕：“还不是您平日不让下山，闲暇时徒儿只能在山中游荡……”仿佛没有听到自家徒儿口中颇有微词的抱怨，老者捋须笑呵呵：“你这顽徒，若放你下山，怕是要与那张家村的铁牛一般，成了那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了。”
小童不满反驳：“徒儿将来要做‘霍青’那样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带三尺剑，立不世功，封侯拜相。
才不会像师父说的这般呢。”
说起霍青，他眼中流露出一抹崇拜，不过很快沮丧下来，似乎也觉得这个目标太难实现。
霍青是谁？
那可是大乾军武中的神话。
生逢乱世，在那连绵刀兵、你死我活的血腥兵戈之中，以布衣之身为这天下杀出了个朗朗乾坤，杀出了大乾百年盛世之景。
纵观史书，春秋至今，此等人物又有几位？
他的声音弱下，有些底气不足道：“就算……就算再不济，徒儿也要做个名满江湖的豪侠，游历天下，行侠仗义……”老者摇头笑笑。
暮色苍茫，星斗漫天。
小童趴在师父背上，抬手数着夜空的繁星点点，喃喃道：“师父，您说我将来会成为霍青那样的大将军吗？”
“为何要成为别人呢？”
“因为……霍青大将军很厉害。
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男儿理当如此。”
小童想了想，稚嫩应答。
“他人成就再高，终究是他人路。
若是将他当做你的目标，此生怕是都难以超越，或将困在偏执一隅。
既然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为何不能做你自己。”
小童愣住，眼中光彩愈发浓烈，似乎有一颗种子在心间悄然生根发芽。
兴奋之余，不忘看向师父问道：“师父，从明日开始，除了经史典籍，您再教我兵法谋略好不好？”
“你可知贪多嚼不透的道理？”
老者笑着敲了下他的脑袋。
小童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神情蔫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将右脸靠在师父肩上，就知道忽悠不住师父他老人家。
老者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位徒儿看似年幼顽劣没有心机，实则心思玲珑，将来下了山，这江湖中怕是免不了升起一阵风波了。
师徒二人一问一答，欢笑消失在山脚。
——————谷雨时节，水润万物，雨生百谷。
山间径途通幽，水天相接，蒙蒙烟雨笼云涛，芳草清香随风来。
清晨时分，小童早早便起床，来到院中温习师父教给他的经史典籍，默默诵读。
虽然对书中很多道理不是很理解，但师父的话不敢不听，他本是被遗弃的不知来历的孤儿，幸得遇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心善，将他带回山中抚养，视如己出，一养便是五年。
这五年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名为师徒，实则父子。
至于师父的来历，他这位作为门下唯一弟子的也不清楚，只知道师父叫“李隐”，是个有大能耐的，且在山下的十里八乡中名声籍甚，那些人都称师父为悬壶济世的老神仙。
至于是不是真的神仙，他也不知道，不过他在心里也早就将师父他老人家当做了神仙般的人物。
只是奇怪的是，上山的这些年师父却不曾给他起名，如今他己经五岁了，却还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像山下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从出生就被赐了名？
就连张家村的那个铁牛都有了名字，虽然不甚好听，但贱名好养活不是？
哪里像他，五岁了都还没有个像样的名字，自记事以来，师父便唤他为小九，勉强算半个名字，但他将来可是立志成为搅弄江湖的豪侠，这个名字哪里有半分豪气，反倒颇有股女儿风，若是将来行走江湖时遇人报上名字，多半是要被人耻笑成还未断奶的娃娃了。
念及此处，原本还兴致盎然投身于书本之中的他，小脸霎时垮了下来，便连平日里很是喜欢看的《庄子》，此时再看也有些兴致缺缺。
这时，李隐从房间中走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好笑，哪里不知道这皮猴子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来到小九身边，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三下，故作警示道：“圣人典籍前走神，该打。”
小九委屈扭头，“师父您总是这样，走路没声音，真是吓坏徒儿了。”
李隐心中好笑，好一个皮猴子，倒是学会恶人先告状了。
随即一脸严肃，“胡言，分明是尔心思飘到了九霄云外，却怪在为师身上。
既如此，为师便罚你今日将《逍遥游》抄写十遍。”
“啊……”小九立时欲哭无泪，慌忙起身拽拉着师父手臂晃了晃，可怜求情，“师父，徒儿错了，求师父法外开恩……”李隐表情散淡，根本不吃这一套，这皮猴儿卖惨本事一流，当师父的岂能不知道这小子心里的小九九？
见求饶无果，小九垂头丧气，自是不敢在师父面前放肆，不过还是在心里稍稍腹诽了下。
李隐微笑着在他脑袋上又敲了下，“你这皮猴儿，莫非当真以为为师不知你心中何想？”
小九吓了一跳，脸上立时露出灿烂笑容，嘿笑挠头，竖起大拇指溜须道：“师父果乃神人也，连徒儿心中所想都了如指掌。”
“少来。”
李隐瞥他一眼。
小九嘿笑：“既然师父知徒儿心中所想，那不知师父可能满足徒儿这个心愿？”
说罢，用一副祈求渴望的眼神可怜地盯着师父。
李隐无奈摇头，抬手闭目，掐算一番。
小九见状不敢打扰，只是眼中希冀愈发浓郁。
少顷，李隐缓睁眼，微微一笑：“倒也无不可。”
小九喜形于色，抱紧师父大腿，惊喜求证：“师父当真？”
“为师何时诓骗于你？”
小九惊喜万分，“噗通”跪在地上，肃然道：“谢师父赐名！”
瞧着跪在身前皮猴儿严肃认真的模样，他忽有恍惚，师徒二人初遇时那一幕浮现眼前，这皮猴子还是襁褓之年，如今却己出落成这般模样，时间当真似风轻……“起来吧。
且随为师到山间走走。”
李隐敛去情绪，笑着开口。
小九喜不自胜，站起后三两步便跑到师父前面，恨不能立刻奔向山下。
李隐面颊多出些许笑意，摇头跟在身后。
正值谷雨，山间那棵延存了百年的老槐树又开花了。
小九目露喜意，松开老者衣袖，撒欢儿奔至那棵老槐树下，手脚并用，三两下便爬了上去，骑在树冠上熟练摘下一朵槐花塞进嘴里，眼睛一亮，惊喜地从槐树枝中探出脑袋，大喊道：“师父，今年的槐花开了。”
“慢着点。”
“嘿嘿。
师父宽心，徒儿的手脚利索着呢。”
小九嘿嘿笑着。
李隐走到老槐树下，抬头望着树冠上的皮猴子，右手手掌轻轻抚摸褶皱不平的槐树躯干，仿佛受到何种感应一般，晴空朗日竟飘过徐徐清风，朵朵槐花洒洒飘落，裹挟着独有清香，沁人心脾。
小九看傻了眼，揉揉眼看着这堪称神来之笔的一幕，一时忘记了求师父赐名一事，麻利地从树冠上跳下，不禁问道：“师父，您果真是神仙不成？”
李隐被笑呵呵道：“世间何来神仙之说，不过世人杜撰而己。”
小九却不如此想，却也一时找不出反驳理由，毕竟他也没有真正见过世人口中的那些神仙。
他扭头望向正捻须眺望不知何方的师父，忽地乐了，老神仙不就在自己身边吗，何必舍近求远？
李隐注意到了小九的笑意，问道：“所笑为何？”
小九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感觉，傻笑挠头，“既然师父说神仙是世人口中杜撰，缘何旁人能被杜撰成为神仙，师父却不能？
您常教导徒儿修行便是修己心，所求不过念头通达，甭管他人口中认与不认，修得个心安理得便是造化圆满。
世上是否有仙神徒儿不知，但在徒儿心中师父便是真正的活神仙。
既如您所说的：物我两忘，不言不辩，超然是非之外。”
李隐愣了少顷，忽地哈哈笑了起来，想他修持多年，到头来却不如一顽童看得清，古人云：当局者迷。
所言非虚！
霎时，体内似有某种执念被打破，衣袂无风自舞，玄妙自现。
不知过了多久，李隐睁开眼，眼中俱是笑意，再望向自家徒儿时，笑呵呵捋胡须：“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小九还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但见师父此时模样，疑惑问道：“师父您这是……”李隐笑而不语，随后缓缓道：“今日之言在师父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言与外人听。”
“嗯！
徒儿谨记！”
小九神色认真地点了点脑袋。
山间小径，绿草如茵。
不觉间，师徒二人便来到一处断崖。
李隐负手站在崖边，清风拂起双鬓白须，仙风道骨，好似那隐世的活神仙，遥望中原，微笑道：“你且看这方天下，水网纵横如织，湖泊星罗棋布，山川巍峨壮丽，与天相连。
看似精彩纷呈，秀丽非凡，然则稍有不慎便恐有倾覆之危。
我等出世之人日月肩上过，掌中看山河，山河便是山河。
可若你欲入世，便等同于入了这天下棋局，再想看山是山便有些难了。”
“庙堂高悬江山之上，江湖亦在其中，二者既分也合，似那纵横水网，交织不断。
入了江湖便非是眼下这般风平浪静，牛鬼蛇神居于其中，此间汹涌波涛便是为师亦难从中全身而退。
徒儿，你当怎选？”
虽不明师父此言何意，但小九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来到崖边，遥望那片大好山河，胸中似有惊雷炸起，一股豪情冲霄汉，吐口而出：“男儿当有鲲鹏志，挥翅决断握山河。”
李隐听着这般回答，并不意外，遥望山川，微笑轻叹：“年少纵有鸿鹄志，却道当年少年时啊……”小九不以为然，借用《风赋》中宋玉回应楚襄王的一段话为答：“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
“青萍之末的微风，只有掠过高山之巅、深谷幽涧才能积蓄成足以扫荡天地的风暴，反之若是起出就将这缕微风困在狭隘牢笼之中，风暴便也只是不足以道的微风。
徒儿自问不敢与之比肩，可若是连尝试一番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枉来世间走这一遭？”
李隐哑然失笑：“你这皮猴儿，倒和为师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师徒二人走到一青石处坐下，小九则坐在师父脚边，好奇问道：“师父，您当年也曾游历江湖，可曾做个豪侠？”
李隐眼中追忆，好半晌才微笑摇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师父讲嘛讲嘛。
徒儿想听。”
小九站起身，摇晃着师父的胳膊。
最终拗不过这个皮猴儿，李隐笑着抚须，回忆诉说往事。
不知不觉，小九沉浸在那幅江湖画卷之中，江湖原来竟是那般光怪陆离、快意恩仇，听到激动时，更是拍手称赞，快哉快哉！
酉时三刻，他仍是意犹未尽，倒是李隐见天色己晚，起身欲回。
小九不舍地跟着起身，拉着师父的手追问道：“师父，您快说说那慕容雨燕最后究竟嫁人了没有？”
李隐缅思许久，“或许……早己嫁人了。”
小九闻言，“啊”了一声，有些难以接受，这等奇女子却便宜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的不知名之人，真是太可惜了。
李隐见他这副模样，颇感好笑，敲了下他的脑袋，“那慕容雨燕成名于五十年前，论辈分足以做你曾祖母，莫不成你这皮猴儿还有甚想法不成？”
小九脸色一红，反驳道：“我只是为师父感到不平，这等女中豪侠当为徒儿师娘，也只有师父这样的活神仙才配得上师娘那等奇女子！”
这两声师娘叫的格外亲切，仿佛那慕容雨燕当真是自己师娘一样。
“日后下了山，切记不可这般毁女子名节。”
感受到师父严肃的目光，小九顿时像个鹌鹑似得缩了缩头，弱弱“哦”了一声。
只是看师父的模样，似乎与这位慕容女侠的关系绝非口中说的那般简单。
他暗暗记在心里，日后下了山若是有幸遇见这位慕容女侠，定要代师父问个好。
山间瓦舍，小院中。
小九蹲在一旁极为认真地为师父研墨、舔笔，据师父说此墨极为珍贵，价值百金，乃一老友所赠，不敢不仔细，唯恐浪费此等重物。
李隐坐在竹案前焚香静心，半炷香后，缓缓睁开双眼，小九双手捧笔，正满眼期许地站在他面前，不由轻笑一声，从小九手中接过那根用麻丝扎成的笔，拢袖执笔，在竹纸上勾画有力，字迹无锋，浑然天成，笔墨凝而不散。
李玄心。
小九痴痴望着那三个字，口中默默念叨了两遍，眼睛愈发晶亮。
“《山海经》中有玄鸟，首、翼、膺、背有文曰：‘德’‘顺’‘仁’‘義’，见则天下和。
为师为你取‘玄’字，亦是为师对你所期。”
李隐微微一笑。
李玄心似懂非懂，接着问道：“师父，那心字又作何解？”
李隐笑了笑，而后轻轻说道：“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难分辨，为真为假亦复真。
万物为心所造，需修得一颗澄澈清明之心，方能看清俗世洪流，护你无恙。”
李玄心低头默思考师父的话，好半晌，摇了摇头：“徒儿还是有些不理解。”
“无妨，日后你便会懂得。”
李隐笑着摸了摸李玄心的脑袋。
李玄心乖巧地“哦”了一声，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面前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竹纸折叠整齐，揣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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