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岁那年,我梦见父亲满身是血躺在马路上,却被母亲甩了一巴掌:"乌鸦嘴!"
三天后父亲真的死在鹰嘴崖,而我在葬礼上听见亲戚窃窃私语:"这孩子的眼睛黑得瘆人......"
十二岁,我拼命拉住要改嫁的母亲:"别走!你会摔下楼梯!",却换来母亲的辱骂。
第三天,她的枣红色衬衫在台阶上绽开血花,临终前却盯着我说:"你怎么......不去死......."
然而这次,我又做了一个梦——死的是我自己。
当我真的从高楼坠亡后,家人才发现,我的每一句"诅咒",其实都是拼命想救他们的预警......
七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梦见死亡。
梦里没有声音。父亲仰面躺在灰黑色的公路上,像被人随手丢弃的破布娃娃,他的白衬衫被染成了暗红色,一道狰狞的伤口从额头一直裂到下巴。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望着天空,好像在看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
"爸爸!"我在梦里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下一秒我浑身冷汗地醒来,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窗外天刚蒙蒙亮,我光着脚跑去敲父母的房门。母亲王桂芳打开门时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
"妈,我梦见爸爸......."我哆嗦着抓住她的睡裙。
"大早上说什么晦气话!"母亲一把拍开我的手,"你爸今天要去县里拉货,别触他霉头。"
父亲陈建国在厨房吸溜面条的声音传来,我挣脱母亲的手冲进去,抱住他的腿不放:"爸爸别出门!"
"小雅别闹。"父亲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粗糙的大手在我头顶胡乱揉了两下,"晚上给你带芝麻糖。"
我看着父亲的拖拉机"突突"开出院门,尾气管喷出的黑烟在晨光里像一条扭动的蛇。那天我在门槛上坐了一整天,直到夕阳把院子里的柿子树影子拉得老长。
三天后,派出所的李叔叔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来家里。我正蹲在院子里用树枝画格子,听见母亲突然发出一声嚎叫。她跌坐在地上,打翻了一簸箕刚晒好的花生,圆滚滚的花生撒得到处都是,有几颗滚到我脚边。
"建国他.......货车刹车失灵......"李叔叔的声音忽远忽近,"直接冲下了鹰嘴崖......"
母亲突然扭头看我,她的眼神让我后背发凉。那天晚上我缩在墙角,听见她在里屋对来帮忙的邻居说:"那死丫头前两天就咒她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丧门星......."
父亲的葬礼上,我穿着过大的黑色棉袄,袖口拖到指尖。亲戚们经过我时都会加快脚步,好像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二舅妈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转身就对大姨说:"这孩子眼睛黑得瘆人,怕不是......."
话没说完,被大姨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
那年冬天特别冷。母亲把父亲的遗像供在堂屋的条案上,每天早晚三炷香。她开始去镇上的纺织厂做临时工,常常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回来。我和二哥陈磊、小妹陈蕊被送到奶奶家生活。
"你离小蕊远点。"九岁的陈磊总是挡在妹妹前面,像头护崽的小兽,"妈说了,你会带来厄运。"
小妹才三岁,圆脸蛋上两团高原红,扎着歪歪扭扭的小辫。她还不懂发生了什么,总想跟在我身后当小尾巴。直到有次陈磊把她拽走,指着我说:"她是害死爸爸的坏姐姐。"
十二岁那年春天,母亲突然收拾出一个大包袱。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给我梳了头,还给我换了件半新的粉衬衫。她的手指粗粝,扯得我头皮生疼。
"明天刘叔叔来接我们。"母亲对着镜子往脸上抹雪花膏,"他对小蕊很好,你......到时候别乱说话。"
刘叔叔是镇上的木匠,去年死了老婆。我见过他给小妹带冰糖葫芦,却总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像看一件有瑕疵的货物。
半夜里,我梦见母亲站在很高的楼梯上。她穿着枣红色衬衫。突然一脚踩空。在梦里她下落得很慢,头发像黑色的瀑布扬起,涂了口红的嘴张得很大。最可怕的是她伸向我的手,指甲上还残留着过年时涂的红色指甲油......
"妈!"我尖叫着醒来,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母亲的房门关着,但门缝下透出灯光。我赤脚站在冰冷的泥地上,听见她在屋里哼歌,偶尔传来开合柜门的声音。
"妈!"我拼命敲门,"别嫁给他!你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门猛地被拉开,母亲高高扬起的手在看见我满脸泪水时顿了一下,最终只推了我一把:"大半夜发什么疯!滚回去睡觉!"
"是真的!我看见了!"我抱住她的腿,"求求你别去......."
"啪!"一记耳光让我耳朵嗡嗡作响,"克死你爹还不够,现在又来咒我?"母亲把我拽起来扔回床上,"明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第二天一早,母亲穿着枣红色衬衫在镜子前转圈。刘叔叔的拖拉机已经停在院门口,小妹穿着新裙子在院子里蹦跳。
"妈......."我怯怯地拽她衣角。
"闭嘴!"母亲厉声喝止,转身提起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袋子太重了,她不得不倒退着下楼。我跟在后面,看见她右脚突然踩空——
一切都和梦里一模一样。她向后仰倒时,涂着指甲油的手向我抓来,编织袋里的衣服像彩色羽毛般飞散。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我们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在一起。
母亲的尖叫戛然而止,她的头撞在水泥台阶的棱角上,发出一声闷响。血很快在她脑后漫开,像一条红色的小溪顺着台阶往下流。
"妈!"二哥陈磊从我身后冲过去,却被刘叔叔拦住。
"别动!会伤到脊椎!"刘叔叔脸色惨白,转身对着呆立的我吼,"还愣着干什么?去叫赤脚医生啊!"
我跌跌撞撞跑出门,听见小妹撕心裂肺的哭声。等我把医生找来时,母亲已经被抬到了板车上。她眼睛半睁着,嘴角有血沫涌出来。
"桂芳姐怕是......"赤脚医生摇摇头,"伤到后脑了。"
去县医院的路上,母亲突然清醒过来。她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陷进我的肉里:"你.......满意了?"她每说一个字就有血从嘴角溢出,"怎么......不.......你去死......."
这是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眼睛一直睁着,直到护士用白布盖住她的脸。
葬礼比父亲那场更冷清。刘叔叔再没出现过,只有几个远亲来烧了纸钱。陈磊抱着哭睡过去的小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毒蛇。
"你害死了爸妈。"葬礼结束后,十五岁的陈磊把我堵在柴房,他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我闻到他手指上有纸钱烧过的焦味,"离小蕊远点,不然我弄死你。"
我咳得眼泪直流时,奶奶拎着我的铺盖卷进来:"阁楼收拾好了,你以后住那儿。"她把一个缺口的搪瓷碗放在地上,"别吓着小蕊。"
阁楼以前是放粮的,不到五平米,屋顶低得直不起腰。唯一的小窗户糊着泛黄的报纸,风一吹就"哗啦"响。我蜷缩在发霉的床垫上,听见楼下传来小妹咯咯的笑声——奶奶在给她扎辫子。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黑猫,蹲在房梁上看这家人吃饭。陈磊给小妹夹菜,奶奶用缺了口的蓝边碗给她盛汤,没有人抬头看梁上一眼。
醒来时月光透过报纸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光斑。我盯着那些晃动的影子,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黑猫总是不讨人喜欢——因为它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