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上头。有时候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蓝得让人心慌。有时候是满的，塞满了云，
白的、灰的、黑的，像棉花糖，也像打翻的墨汁，压下来，沉甸甸地。地上的人，抬头看。
看飞机，一个小亮点，拖着一道白烟，像神的指甲划过天空。羡慕吗？也许。觉得自由？
大概。谁不想要翅膀呢？离开这黏糊糊、乱糟糟的地面，飞上去，一了百了。我。
也曾是地上的人。心里也曾有过那样的痒。痒痒的，总想挠。想知道，飞起来，
是不是就能把烦恼都甩在下面？是不是就能离那些纷纷扰扰更远一点？像鸟一样。
可鸟没有铁壳子。鸟没有仪表盘。鸟，或许真的自由。然后，你就进去了。那个门。
通往天空的门？或许是通往另一个地狱的门。分不清。铁的味道。机油的味道。
还有汗的味道。很多人的汗味混在一起，闷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轰鸣声。
一开始觉得震耳欲聋，后来习惯了，反而成了背景音乐。没有它，心里会发慌。
像心脏停跳了。身体记得那种感觉。被狠狠地掼在椅子上，绑得像个粽子。然后，天旋地转。
不是形容，是真的转。五脏六腑都在跳迪斯科，想从喉咙里冲出来。眼前，黑了。
不是闭上眼，是睁着眼，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耳朵里，是自己的血冲上头顶的声音，
哗啦啦，像涨潮。教官在吼什么？听不清。像隔着一层水。这就是飞？这就是梦寐以求的飞？
像个破布娃娃，被命运或者别的什么随意蹂躏。痛。无处不在的痛。骨头缝里都在喊疼。
但你不能喊。你得忍着。还得在黑暗里，摸索着去回应那些冰冷的指令。像在演一出荒诞剧。
台下没有观众，只有自己和那台会旋转的、折磨人的机器。热血？那团火呢？好像还在。
但被浇了冷水，又被扔进冰窖，最后被巨大的压力压成了一小撮火苗。还在跳，
但跳得有点绝望，有点不甘。它告诉你：扛住！扛不住，就滚回地面去！然后，是光。
模拟舱里的假天假地。仪表盘亮起来，像无数只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眼睛，盯着你。
它们告诉你：你错了。你又错了。你这里没做对。冰冷的数字，精准的指针，
像老师傅手里的戒尺，时刻准备敲打你。你得学会跟它们说话，用它们能听懂的语言。
按按钮，扳杆子，念口令。像在念咒语。一遍又一遍。把它们刻进脑子里，刻进肌肉里。
直到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手册。厚得像砖头。里面全是字。全是规定。
全是“必须”、“禁止”、“应该”。告诉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像一张巨大的网，
把你罩在里面。安全？是的。但……自由呢？那颗想随意飞翔的心呢？被这张网缠住了。
飞得越高，网收得越紧。有时候，在模拟舱里“摔”了。眼前一黑，耳机里电流声滋啦一响。
然后灯亮了。教官面无表情地说：“问题在哪？” 你一身冷汗，脑子却可能还是懵的。
刚才……发生了什么？明明是按程序来的啊。哪里错了？找不到答案。或者，
答案就是：你还不够快，不够准，不够……像个机器。人，怎么能变成机器？可好像不变，
就飞不了。矛盾。到处都是矛盾。心里像揣了两个小人，一个说：冲出去！挣脱这些束缚！
另一个说：老实点！按规矩来！不然会死！然后你抬头，
看到窗外就算是假的窗外那片天。它还是那么蓝，那么远，那么……诱人。像个谜语。
你进来了，想解开它。却发现自己也成了谜的一部分。手。握着操纵杆。冰凉的。
但能感觉到飞机的脉搏。轻微的震动，像活物的心跳。你和它，是什么关系？主人和奴隶？
伙伴？还是……互相依存的囚徒？你说不清。你只知道，你的命，和它的命，绑在一起了。
它若安好，你便无恙。它若暴躁，你就得哄着它，顺着它，像对待一个喜怒无常的情人。
汗水。流进眼睛里，涩涩的。模糊了视线。你眨眨眼，继续盯着前方。前方是什么？是跑道？
是云？还是未知的命运？那腔热血，好像还在。只是不再是少年的莽撞。它变得更沉，更韧，
像淬过火的钢。它知道疼，知道怕，但它也知道，除了往前飞，别无选择。因为，
你已经离开了地面。回不去了。至少，在平安落地之前，回不去了。心，悬在半空中。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种感觉，会伴随你很久，很久。
直到……或许直到你不再飞的那一天。嗡嗡嗡……这声音。像脑子里养了一窝蜜蜂。
永远在响。关不掉。是飞机的心跳？还是我的耳鸣？有时候分不清。外面。蓝。或者黑。
或者灰。像一块巨大的、没有表情的脸。看着你。无所谓。你飞过去，或者掉下去，
它都不在乎。手。放在膝盖上。有点麻。忘了多久没动了。仪表盘上的数字在跳。像心电图。
谁的？飞机的？还是我的？绿莹莹的，像鬼火。一闪一闪。说：没事。一切正常。正常？
什么是正常？像这样，被绑在一个铁壳子里，飘在几万英尺的高空，算正常？饿了。
胃里有点空。想吃碗热汤面。家里的味道。这里的空气，干燥，冰冷，
带着一股……循环利用的味道。吸进去，没什么力气。那条线。又来了。耳机里那个声音。
没有起伏。像AI。“左转五度，高度xxx”。好的。收到。手自己动了。像条件反射。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左转？不知道。听话就是了。像小时候听老师的话。
听话的孩子有糖吃。听话的飞行员……能活下去？屁股下的椅子。硬。坐久了，骨头疼。
想挪一下。不行。安全带勒着。像某种刑具。温柔的刑具。云。就在旁边。触手可及的样子。
蓬松。柔软。像梦。你想伸手去摸。但隔着玻璃。冰冷的玻璃。两个世界。你在里面，
它在外面。永远也摸不到。那个盒子。又想起它。黑乎乎的。坐进去，像坐进棺材。
然后屏幕亮了。给你一个假的世界。让你在里面练习“死”。“轰！” 引擎着火了。
红光闪。警报叫。你手忙脚乱。按这个钮？拉那个杆？手册！手册上怎么说？翻不开。
脑子也像着了火，一团浆糊。然后，“砰！” 黑了。“你反应太慢。” 教官的声音，
像审判。再来。汗。黏糊糊的。贴在背上。是吓出来的？还是屋里太热？分不清。那汗，
是假的。那恐惧，也是半真半假的。心跳是真的。手抖是真的。但你知道，这都是假的。
不会真的死。可这种“知道”，像毒药。它让你麻木。让你觉得，危险，不过如此。
真到了天上。那一下。毫无预兆。像心脏被人捏了一下。真实的失重感。真实的眩晕。
真实的……恐惧。像潮水，瞬间淹没你。那时候，你在盒子里练的一百遍，
可能只记得一两遍。或者，全忘了。只剩下本能。或者……空白。虚和实。谁是谁的影子？
我们活在哪个世界里？亮。太亮了。屏幕。刺眼。晃得人头晕。像进了未来世界。
或者……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一堆机器围着你。监测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的……价值？
手。多余的手。它们不知道该做什么。轻轻放在操纵杆上？像个仪式。但杆子纹丝不动。
飞机自己在飞。它不需要你。至少，大部分时候不需要。你像个保安。看着监控屏幕。
屏幕上一切正常。于是你喝口水。看看窗外。发发呆。这样……算是飞行吗？
还是只是在“值班”？心里有点空。像被什么东西掏走了。那种……掌控感？
那种……人味儿？它很聪明。比你记性好，比你算得快，比你反应准。它不会累。
不会闹情绪。不会走神。它接近完美。完美得……让你害怕。你会不会有一天，
完全被它取代？或者，更可怕的是，你变得和它一样？没有感觉，没有犹豫，没有……灵魂？
只有当它“病”了，或者它“傻”了的时候，它才会想起你。警报声大作。屏幕上红叉闪烁。
它在向你求救。这时候，你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像个被遗忘的备用电池，
突然被接通了电源。你手忙脚乱，或者强作镇定，去收拾残局。那一刻，
你痛恨它的“不完美”，但又……隐隐感谢它的“不完美”？因为它让你觉得自己，
还是个有用的人。矛盾。活着，就是一堆解不开的矛盾。那一秒。就是心脏停跳的感觉。
不是形容。是真的感觉不到它在跳了。时间凝固了。声音消失了。
只有飞机疯狂的抖动和下坠。像掉进洗衣机里。完了。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眼睛却还睁着。
看着仪表盘。指针疯狂地转。像喝醉了酒。红灯。全是红灯。像地狱的请柬。手。脚。
它们在动。它们好像还记得该做什么。或者只是胡乱地动着。想抓住点什么。救命稻草？
旁边的人。他的脸，惨白。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也在动。或者，只是在抖？然后呢？
然后是什么？是巨响？是黑暗？还是……奇迹？不知道。也许只有几秒钟。
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抖动…好像…轻了一点？下坠…好像…慢了一点？抓住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