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记事

元和十年三月初七，巳时三刻。

长安县署西跨院的角门 "吱呀" 开启，青石板路上，李焕的木屐声与远处兴庆宫传来的钟鼓声交错。

他望着自己身上洗得泛白的青色圆领袍 —— 这是流内吏员最低等的从九品公服，襟前补子上绣着半褪的獬豸纹，正是典狱佐的官凭标识。

"李典狱今日来得迟了。

" 门房老吏抱着考勤的《卯簿》咳嗽两声，目光在李焕脸上停留半刻，"昨夜又去东市酒肆了？

典史大人卯初就着人催办《囚徒年状籍》，说午前须移送州府。

"李焕垂手致意，袖中指尖掐着原主记忆：唐代吏员考勤极严，迟到三次便要受笞十之刑。

他昨夜因原主残留的头痛症昏睡到巳时，此刻掌心微汗，忙从袖中取出前日核好的狱册："劳烦老伯通融，昨夜核对城西市斗殴案犯的保辜期限，不想竟至子时。

"老吏翻开册页，见每笔记录皆依《狱官令》格式：囚徒姓名、年龄、乡贯、所犯罪名、枷号日期、保人画押，字迹虽略显生疏，却无错漏。

他颔首放行，腰间铜铃随动作叮当作响 —— 那是县署吏员的通行标识。

狱政房内，松木案几上堆着七道牒文。

典史王承宗身着绿袍，正对着《诸州囚徒加减状》蹙眉，见李焕入内，将一卷黄纸摔在案上："看看你记的《禁囚簿》！

张老三斗殴折齿，该记 伤在右颊 ，你如何写成 左颊 ？

若被州司勾检官挑出错处，你我都要受罚！

"李焕低头看去，原主前日所记确有笔误。

他依《唐律疏议》所载，斗殴见血属 "伤"，须详细记录部位，若因记录错误导致量刑偏差，典狱佐要连坐杖责。

忙拱手谢罪："卑职疏忽，这就更正。

昨日新收的陈西，称被诬陷盗窃西市邸店财物，其供状己按格式录好，是否需呈交县尉大人？

"王典史脸色稍缓，接过供状扫了两眼："也罢，你初任此职，且记着《狱官令》有云： 诸囚徒告言人罪，皆立簿案记，不得辄与囚纸笔 。

今后收状须用县署专用黄纸，边角要盖狱司印。

" 说着从腰间解下铜鱼符，"午后随我去西市勘查斗殴现场，你且去取《长安志・市坊图》，再备五张空白的《现场勘查牒》。

"待典史离去，李焕独坐案前，指尖抚过案头的《唐律疏议》。

泛黄的纸页间，"笞、杖、徒、流、死" 五刑条目清晰，与原主记忆中现代法律体系截然不同。

他忽听得窗外喧哗，见两名狱卒正拖拽着个蓬头囚徒 —— 正是昨日闹事的陈西，此刻颈间枷板己换作二十五斤重的死罪枷，簌簌往下掉木屑。

"典狱大人救命！

" 陈西见李焕，突然挣脱狱卒，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小人昨日说的都是实话，西市王掌柜家失窃那日，小人正在崇仁坊送胡饼，坊门戌初就关了，如何能潜入西市？

"李焕想起《长安新制》中记载的宵禁制度：每日暮鼓八百声后，各坊门关闭，违者笞二十。

若陈西能证明戌初前在崇仁坊，确有不在场证据。

他按《狱官令》规定，取来专用的 "囚徒陈诉状"，让陈西按指印，却发现其右手小指缺失 —— 这在唐代属 "残疾"，依律可减一等刑罚。

"你的供状，我会附在《狱情日报牒》中，申时前送县尉厅。

" 李焕收好书状，忽觉案头砚台渗水，忙用蜀地麻纸吸干 —— 这是县署按月发放的办公用品，每岁耗纸量都要登记在《诸司物料账》上。

午后随典史出署，李焕第一次仔细打量长安街市。

朱雀大街宽达百步，两侧槐树新叶初绽，道旁沟渠中流淌着清明渠的活水。

西市入口处，市令署的鼓声正响，那是午时开市的信号。

斗殴现场在西市酒肆巷，青石板上的血渍己被土覆盖，酒肆胡姬正用波斯地毯擦拭门槛。

典史蹲身查看地面痕迹，李焕依《勘查程式》取出量地尺 —— 长三尺，合唐制一尺二寸。

他注意到血迹延伸方向对着西侧的粟特邸店，墙角留有半截带钉的皮靴印，与囚徒王二所穿相符。

正当他用炭笔在勘查牒上记录时，忽闻市令署方向传来喧哗，只见数名金吾卫押着个戴枷的胡商走过，枷上贴着 "私藏兵器" 的朱笔批文。

酉时归署，李焕在吏舍油灯下整理勘查记录。

案头竹简日历显示，明日便是 "上浣" 之日，按例要将囚徒衣物送市署浆洗。

他摸了摸袖中陈西的供状，想起其缺失的小指 —— 那或许是解开盗窃案的关键。

窗外，长安城的夜禁鼓开始敲响，更夫的梆子声自远及近，惊起檐角宿鸟。

这一日的吏事，琐碎如狱墙砖缝里的青苔，却处处暗藏法度。

李焕搁笔望向窗外，县署后宅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狱牢方向传来零星的囚徒呻吟。

他知道，自己己成为这架精密运转的官僚机器中最微小的齿轮，而所有关于唐代的认知，都将从核对每一笔狱册、丈量每一处现场、抄写每一道牒文开始，在时光的磨洗中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