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农村

土坯房里，昏黄的灯光在墙缝灌进的风里摇曳不定。

虎壮蹲在土炕边，眼睛亮晶晶地凑到娘身边，小拇指勾着破了洞的书兜：“娘，明儿个就开学了，你看这书兜破成这样，不补好明天去了学校，同学们该笑话我咧。”

虎壮他娘三十来岁，生得高大丰腴，粗糙的双手正纳着千层底。

锥子扎进硬邦邦的鞋底，顶针在指头上勒出红印子。

她补了一针鞋底，忽然把活计往旁边一推，扬起脸来：“上啥学哟？

你走了，那几个小的谁看顾？

娘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工夫给你补这劳什子？”

虎壮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满是不解：“那大哥咋就能去？”

“你大哥那是念书的料！”

他娘提高了嗓门，拿锥子往炕沿上一戳，“再瞅瞅你，念了两年书，认那俩字还没猪拱的食多，净浪费钱！”

“老师还夸过我呢……”虎壮小声嘟囔。

“夸个屁！”

他娘抄起刚纳的鞋底作势要打，“再犟嘴，看我不抽烂你！

明儿起别去学堂了，在家看弟妹、给猪打菜去！”

炕沿的风又灌进来，吹得灯光忽明忽暗。

虎壮缩了缩脖子，眼眶微微泛红，可到底没再敢吱声。

他望着破了洞的书兜，那洞口像一张嘲笑他的嘴，在这土坯房里，渐渐模糊成一团暗影。

“快去揍饭去，你不吃饭，你的别人还吃呢！”

土坯房的窗棂漏着风，把煤油灯的火舌舔得忽长忽短，墙上映着晃动的黑影像被揉皱的旧报纸。

虎壮蹲在灶台前，指尖在柴火垛里扒拉了半晌，才捡出几根干透的玉米秸秆——潮湿的部分还沾着未搓净的玉米粒，是前日队里分口粮时他偷偷藏下的。

火柴“刺啦”一声划亮，秸秆刚碰着火星就“轰”地腾起青烟，浓烟顺着没封严的灶口倒灌回来，呛得他猛地往后仰，眼泪珠子噼里啪啦砸在衣襟上。

“咳、咳咳……”虎壮慌忙用袖口揉眼睛，手背蹭过灶台边缘的锅灰，在脸上抹出几道黑痕。

他记得去年冬天在学堂里，同桌二蛋偷带火柴玩，被老师罚站时也是这样 ，但那时的烟是作业本烧着的焦糊味，带着油墨香，不像现在这烟里裹着柴火的霉味，首往嗓子眼里钻。

火苗终于窜起来了，舔着锅底发出“噼啪”声，映得他的睫毛尖都发着红，可眼睛还盯着灶台上那本翻旧的识字课本——那是哥哥用剩的，边角都卷了，此刻正被压在盐罐子底下，露出半页画着“日”“月”的纸角。

晚饭摆上炕桌时，高粱面糊在粗瓷碗里腾着热气，拌野菜里零星飘着几点油花。

虎壮的爸爸缩着脖子坐在炕角，中山装洗得发白，袖口磨出的毛边跟着他夹窝头的动作轻轻颤动。

大哥虎生胸前别着支钢笔，正把窝头掰成小块泡在汤里，见虎壮端着碗过来，故意提高嗓门：“今儿老师夸我算术本子干净，全班就咱村三个能得红圈呢。”

碗沿碰撞声里，三弟西弟的筷子己经在菜盆里抢开了，玉米面饼子掉在炕席上也顾不得捡，首往嘴里塞，嘴角沾着的菜汁滴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腰上。

“吃相！”

虎壮娘拍开西弟扒向她碗里的手，怀里的小妹正抓着她的衣襟啃，口水把前襟洇出一片湿印。

她舀了勺面糊吹凉，递到小妹嘴边，余光却扫向虎壮：“锅里还有半块窝头，够你对付了。”

虎壮捏着窝头的手紧了紧，窝头边沿的硬壳扎得掌心发疼。

他看见娘给大哥碗里多添了勺菜汤，油花在大哥的碗里晃啊晃，像学堂玻璃上折射的阳光，而自己碗里的野菜梗子泡在清水似的汤里，浮着两三片泛黄的菜叶。

煤油灯“噗”地跳了下，灯芯爆出个火星。

虎壮低头咬了口窝头，干涩的麦麸刮着喉咙，他突然想起去年开学那天，娘在他的书兜里塞了个烤红薯，温热的甜香混着粗布的味道，让他在课堂上偷偷笑了一整天。

现在书兜还挂在炕头的钉子上，破洞张着嘴，像只永远喂不饱的野猫。

他听见爹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沉闷的响声里，大哥还在讲学堂里的新鲜事，三弟把菜盆舔得叮当响，小妹的啼哭混着风穿过墙缝的呜咽，在土坯房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和那个破了洞的书兜一起，永远困在了这灶火熏黑的墙角。

…土坯房的木窗框漏着夜气，月光像把碎银撒在炕席上，照见虎壮翻来覆去时磨得发亮的补丁被褥。

娘的呼噜声起初像远处漏风的风箱，“呼哧呼哧”响在土炕那头，渐渐变成滚雷，震得窗纸上的窗花影子都跟着打颤。

“咣当！”

虎壮爸的糙手攥着半块磨得发亮的枣木疙瘩，狠狠砸在炕沿上。

这枣木疙瘩原是灶王爷神龛的腿，去年神龛歪了，爹锯下来留着当捶背的家什，此刻敲在炕沿上，声响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娘的呼噜声顿了顿，变成断断续续的哼唧，像头累极的老母猪。

虎壮闭着眼装睡，却听见爹翻身后的棉裤摩擦炕席声，还有他强压着的喘息——虎壮爸的哮喘一到秋夜就犯，今晚怕是被呼噜声激得胸口发闷。

可没等月光移过窗棂上的报纸，娘的呼噜声又涨起来了，这回带着颤音，把糊墙的旧报纸都震得哗哗响。

虎壮爸突然翻身坐起，黑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佝偻。

他摸黑抄起靠墙的笤帚疙瘩，对着炕沿“邦邦”砸了两下，笤帚穗子上的高粱壳子扑簌簌掉在虎壮的被角上。

西弟在中间哼唧着翻了个身，膝盖顶在虎壮后腰上，热烘烘的像块小火炭。

“还让不让人喘气了？”

娘迷迷糊糊地嘟囔，手臂甩过来时带起一阵汗腥味，“队里割了一天豆子，腰都要断了……”话没说完，呼噜声又接上了，像条没拴紧的破风箱，在静谧的夜里扯出长短不一的调子。

爹重重叹了口气，棉鞋磕在炕沿上发出闷响。

虎壮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抬眼看见爹抱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被子，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正往西屋挪。

虎壮爸宁可去睡硬邦邦的木板床，也不愿再听这震天响的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