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拾光铺

梧桐街的蝉鸣总比别处早半个月。陈曦晨踩着自行车链条的咔嗒声穿过晨雾时，

看见顾煦年单肩挂着书包站在第七棵梧桐树下，校服下摆沾着露水洇开的痕迹。

"又没吃早饭？"她刹住车，从车筐里掏出还温热的鸡蛋灌饼。

顾煦年接过去时指尖擦过她手背，十六岁的温度比晨雾更潮湿。这是2008年5月的清晨，

距离高考还有43天。陈曦晨的自行车后座载着少年晃动的影子，车铃惊起路边觅食的麻雀，

扑棱棱飞过贴满补习广告的灰墙。她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结伴上学。

十二年后在27层写字楼的落地窗前，陈曦晨对着电脑屏幕揉太阳穴。

市场部的季度报表像永远不会融化的雪片，右下角微信图标突然跳动起来。"陈主管，

新来的技术总监找你。"行政助理发来消息时，她正咬着发圈整理头发。电梯门打开的瞬间，

黑色衬衫袖口下的腕表折射冷光，顾煦年转过身来的样子像被时光打磨过的旧照片。

"好久不见。"他说。陈曦晨看见他领口第二颗纽扣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那是她十五岁那年送的生日礼物。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蒸汽喷涌的叹息，

她突然想起高三最后那个雨天。那天教室后排的吊扇咯吱作响，

顾煦年把志愿表折成纸飞机掷出窗外。纸飞机撞在紫藤花架上，被雨水泡成模糊的墨团。

他父亲生意失败的消息和南方某所三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同时抵达，

陈曦晨站在月台上看着绿皮火车吞没少年单薄的背影，

铁轨震动声盖过了那句没说出口的再见。此刻站在落地窗前的顾煦年端起美式咖啡，

无名指上没有任何饰物。"听说你在找租房？我公寓对面正好有空房。

"他说话时喉结在领口上方轻轻滑动，陈曦晨注意到他锁骨处淡褐色的痣，

和十七岁夏天游泳池边看到的别无二致。搬家那天下着太阳雨。顾煦年弯腰帮她搬纸箱时，

后颈露出一截银色项链，吊坠是半枚吉他拨片。陈曦晨的行李箱底层压着另外半枚，

那是高考前夜他们在天台看流星雨时掰开的。当时顾煦年说这是开启时光隧道的钥匙，

她笑他文艺腔调酸得要命。命运的齿轮在深夜开始咬合。

部门庆功宴上顾煦年被灌了太多龙舌兰，陈曦晨扶他上车时闻到他身上松木混着酒精的气息。

出租车碾过减速带，他忽然把头靠在她肩上，

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垂："你知不知道我看了你十二年的朋友圈？"暗红色尾灯在雨幕中晕开，

陈曦晨感觉心脏被泡在碳酸饮料里滋滋作响。顾煦年公寓的密码是她的生日，

玄关处整面墙的相框里全是她从小学到大学的毕业照。最中间的玻璃匣锁着半枚吉他拨片，

旁边散落着飞往她大学城市的登机牌存根。"每次你发定位在图书馆，我就买最近的航班。

"他倒在沙发上扯松领带，眼尾泛着醉意的潮红，"看到你和别人牵手那天，

我在你们学校后巷抽完了整包烟。"陈曦晨想起大二那年平安夜，

韩陌涵在覆满霜花的橱窗前给她围上格子围巾。那个眼睛像小鹿的舞蹈系学弟，

会在她赶论文时送来热可可，记得她所有忌口。只是毕业季的招聘会冲淡了玫瑰色滤镜，

当对方选择回北方老家发展时，她发现自己连挽留的冲动都没有。

此刻顾煦年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她袖口的纽扣，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等她系鞋带的男孩。

陈曦晨望着窗外渐密的雨丝，突然意识到某些沉睡的东西正在苏醒。徐姝媛推开玻璃门时，

带进来一阵柑橘调的香水风。她将星巴克纸杯往陈曦晨办公桌上一墩，

指尖蔻丹在晨光里泛着石榴红："听说你们技术总监帅得惊动天庭？

"陈曦晨的钢笔尖在报销单上洇出墨点。落地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三十七楼的风声裹着中央空调的嗡鸣，将记忆吹回大三那年深秋。

那时徐姝媛也是这样突然闯进寝室，举着韩陌涵托她转交的音乐剧门票，

睫毛膏晕开的眼睛亮得像仲夏夜的星。"是顾煦年。"她转动座椅，

看见茶水间透出的半截身影。男人正在给咖啡机换滤纸，黑色高领毛衣裹着修长的脖颈，

侧脸线条比少年时多了几分嶙峋。徐姝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突然轻笑出声："原来他锁骨上的朱砂痣是真的。"见陈曦晨愕然，

她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穿着芭蕾舞裙的少女躲在更衣室布帘后，

镜头里是泳池边正在擦头发的顾煦年，水珠顺着脊线滚进白色浴巾。"高二暑假去游泳馆，

我偷拍的。"徐姝媛晃了晃手机，"当时想塞你储物柜里，结果看见你在给他校服绣名字。

"她抿了口拿铁，泡沫沾在唇纹里，"针脚歪得像蚯蚓爬，他倒穿得跟战袍似的。

"陈曦晨耳尖发烫。记忆如泡腾片在温水里翻滚，那年市立游泳馆的氯水气味，

顾煦年湿漉漉的睫毛，

还有自己藏在书包夹层的绣线——浅蓝色丝线沿着"顾煦年"三个字的笔画游走，

最后在"年"字的竖钩处打了个死结。"陈主管？"顾煦年的声音混着雪松香靠近。

他递来一叠文件，袖口露出半截银色表链，秒针走动的声音像心跳节拍，

"下午的客户提案需要你确认动线设计。"徐姝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忽然吹了声婉转的口哨。陈曦晨知道，这个曾见证过她所有爱情起落的姑娘，

此刻正在用舞蹈家的敏锐捕捉着每一帧微妙的表情变化。深夜加班时，

陈曦晨在顾煦年办公室发现了那个铁皮盒。他临时去接跨国电话，

笔记本电脑还停留在三维设计图的界面。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

照在书架角落斑驳的糖果盒上——那是小学时流行的心形巧克力包装盒，

盖子上用修正液写着"2001届六3班留念"。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这个时光胶囊。

最先掉出来的是塑封的银杏叶标本，叶脉间藏着她十四岁稚嫩的笔迹："顾煦年大笨蛋！"。

下面压着厚厚一沓明信片，邮戳从厦门鼓浪屿到哈尔滨中央大街，全都写着"陈曦晨收"，

却从未被投递。最底下是撕碎的志愿表复印件，

她看见自己名字后面跟着的"北京大学"四个字，而下一页本该是顾煦年志愿表的位置，

贴着一张她高三模考时的证件照。"这是时空邮局。"顾煦年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陈曦晨转身时撞翻铁盒，明信片雪花般散落。他弯腰去捡，后颈的银链从衣领滑出，

两枚吉他拨片在空气中轻轻相撞，发出清越的颤音。"每年生日我都给自己寄封信。

"他抚平一张冰岛极光明信片，背面是钢笔写的法文诗句，"去年在雷克雅未克等极光时，

看见你朋友圈说想要水晶球里的雪景。"陈曦晨想起那个摆在自己办公桌上的玻璃镇纸。

今年初春某个加班的雨夜，同城快递送来这个没有署名的礼物。

此刻她终于读懂冰晶里封存的不是雪花，而是顾煦年跨越十二个时区的思念。落地窗外，

城市灯火像坠落的星群。顾煦年的指尖悬在她手背上方，体温在空调风里忽近忽远。

陈曦晨听见血管里有春汛奔涌，那些被岁月冲刷成鹅卵石的记忆，

正在月光下显露出爱的纹路。徐姝媛把鎏金请柬拍在陈曦晨桌上时，电子钟正好跳过零点。

烫金字体在台灯下泛着暖调的光晕："云端美术馆跨年舞会暨顾煦年建筑作品展开幕式"。

"策展人指名要你做导览讲解。"徐姝媛转着天鹅绒邀请函，腕间银镯撞出细碎声响，

"听说顾总监特意把展区灯光调成你喜欢的琥珀色。

"陈曦晨的手指抚过请柬边缘的浮雕纹路，那是梧桐叶脉络的变形设计。落地窗外飘着细雪，

二十七楼的灯火在玻璃上晕成模糊的光斑，恍惚间与记忆里教室后排的夕阳重叠。

高二那年校庆晚会，顾煦年也是这样将节目单折成纸船，在背面用红笔圈出她的独舞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