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昌明十二年正月十五,年轻的皇帝收到一封边疆传回的讣告,廉贞侯魏敏薨,
享年五十有二。那夜宫宴觥筹交错,皇帝微醺离席,行至太史馆,
烛火微光映着著作郎整理书卷的身影。皇帝推门而入,笑声问:“廉贞侯魏敏,
昌明十二年正月初七薨。朕好奇,史书将如何撰写本朝唯一女侯之记事?
”著作郎是耕读传家的寒门子,不久前新官上任,还未仔细查阅过旧年起居注,
不知宫闱秘事,兼亡者身份特殊,于是讷讷不敢多言,“先帝废后,虎门将女,
臣惶恐……请陛下示下。”那些故事竟已失落,但晟成帝希望后人们能铭记。
他笑道:“罢了,且让朕当一回说书人又如何?你小子有幸。”于是便侃侃而谈,
直至天光微明,方欲上朝去。著作郎胆战心惊地追逐晟成帝的衣袖:“陛下,兹事体大,
恐引清谈。”皇帝头也不回地走了:“史家只为求真,凭心而录即可。”著作郎跪下来礼拜,
久久匍匐,似乎灵魂已落入皇帝所述故事的陷阱。启初十年,先皇启明帝欲废后,
慧贤皇后魏敏在宫中收到父亲魏国公的一纸传书,阅后轻轻笑道:“迟早的事情罢了,
父亲何故震惊呢。皇后似一口古井,无风无浪,不悲不喜,慢条斯理前往尚书房侍疾。
端坐高台的启明帝也似古井,抿口茶看一眼忙乎的皇后,只是淡淡道:“皇后身体不好,
以后侍疾的事还是让柳贵妃来吧。”魏敏只好低眉顺眼地告退,路上想起新婚燕尔,
与启明帝一道出猎时遇到刺客,险些丧命。她出身将门,身手矫健地替丈夫挡了暗箭,
由而伤及根本无法生育。他年轻时也曾揽着她说阿敏不要紧的,
咱们去某某皇叔那里抱个小孩子过继,真心也好虚情也罢,总归摆出了一副心疼不已的模样。
如今不过十几年,也是他放任京中“魏府骄横,皇后失德乃至无子”的谣言愈演愈烈。
皇帝就是皇帝,不论谁穿上龙袍,都会致力扮演无情的帝国神明,睥睨众生,唯我独尊,
他不再是自己。隔日清早,弱柳扶风的柳贵妃来请安,倒是难得的稀客。礼毕后,
她笑吟吟让身边侍女呈上华丽的蜀锦来:“臣妾新得几匹蜀锦,金线织得紧密极了,
有几分稀罕呢。秀娘都说这是遮风防尘的好物,臣妾想着不若经皇后手转赠魏国公,
多少安慰老人家戍卫边塞之苦。”柳贵妃之父柳御史,近年配合启明帝弹劾不少老臣,
正是庙堂上的大红人。魏皇后之父魏国公,握从龙之功镇守边塞,
谁知道曾不可一世的国丈爷现身在哪座堡垒吃灰呢。魏敏只得劝慰自己,
好在仅是飞鸟尽良弓藏,还未到狡兔死走狗烹。魏敏收下贵妃近乎嘲讽的礼赠,
看着那美丽的面孔渐渐溢满得意。可皇后和妃子都是附庸,没有任何区别。
皇后容忍柳贵妃的放肆,是势不如人,也是像同情自己一般同情她。
皇后将柳贵妃的礼赠寄予边塞,提笔写道:“朝不保夕矣。”2三月后太后寿宴,
诰命贵妇纷纷入宫请安,魏敏的母亲得了机会前来探望,忧心忡忡地饮不下茶:“娘娘,
还有闲心饮茶呢?如今我可是火烧眉毛了,只盼着你父亲过去往来的那些言官念旧情,
帮忙上奏劝劝皇上。唉,咱们也别灰心呀。”窗外新春的柳枝婀娜游移,
魏敏在母亲的絮絮叨叨中淡淡道:“这么多年早就熬冷了心,本宫是无所谓了,
可树倒猢狲散,魏府若受牵连,只怕父亲忍不了落魄的境地。”魏夫人露出迟疑的神色,
皇后便定定地盯着自己母亲,她终于垂下视线慢慢道:“此次进宫,还得帮你父亲带句话。
他说如果真有……真有那么一天,不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望娘娘克己恭顺,静心礼佛,
以求圣上顾念旧情。他知道登高跌重很苦,但魏府不能倒。”这话的意思是,
就算魏家也放弃她,她也要乖顺地端坐冷宫祈求皇帝回心转意。魏敏想笑,
却只是问:“上次寄的蜀锦,是柳贵妃赠予父亲的。也不知他穿上了吗?
那莲子图样的料子是真的很美,可您和父亲却都不能怜子。”魏夫人听了嘤嘤地哭起来,
她何尝忍心女儿沦落至此。可魏国公势力大不如前,如今只能断臂求生,
以皇后自请废后为条件,恳求柳贵妃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希冀魏敏就算倒台,
也别太殃及娘家,让魏府的荣华再多保留一些时日。他竭力想回护还能回护的亲人们。
魏敏送走魏夫人,摆了副珍珑棋局独自参悟,可棋子如何参透棋局。这女子,
自古都是父亲、丈夫、兄长的资产。十七岁时,魏国公告之魏敏,已为她选好夫婿,
三皇子游烈,无甚背景,善谋,知兵略,性沉稳,立了军功斩过佞臣,有望继位大统。
魏国公看人准也不准,看清了三皇子即日后的启明帝,却看不清皇帝日益膨胀的尊严。
启明帝生母位份低微,幼时境遇堪忧,魏府的显赫,国丈的从龙之功,
只叫他一再想起委曲求全的少年时光。出嫁时,魏敏被扮得色彩鲜艳,
像一颗棋子一样端坐喜床,有点忐忑地等着丈夫,等着履行父亲所谓为魏家分忧解难的职责。
三皇子礼貌而疏离地撩起她的盖头,她突然想起一同长大的刺史之子,
她和那活泼热烈的少年永别了。往后,是立储之争,三皇子在宫内历经刀光剑影,
魏国公在宫外鞍前马后地奔波,终于大局落定,魏敏与年轻的启明帝一起接受百官朝拜。
魏国公为皇亲国戚的荣光着了迷,但魏府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光景没几年,柳贵人便进了宫,
一路攀升至贵妃。启明帝坐稳了龙椅,一道圣旨打发老国丈去边疆。宫人窃窃私语,
恐要变天。可魏敏、皇帝、魏国公这样的局中人都知道,皇帝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
魏国公不过是赌皇帝会有真心和感谢,他输了。失了势的皇后也不算太难当,
毕竟要母仪天下,皇帝还是得给点面子。加之魏敏一向温和客气,从不刁难嫔妃和下人,
后宫大多人也给面子,除了柳贵妃。那骄矜的官家小姐从来被皇帝捧在掌心里,
要星星不给月亮,看谁都不顺眼,看皇后最不顺眼,平日里阴阳怪气地刻薄人是常有的事。
魏敏不怎么理睬她,温和一笑便罢了,其他妃子倒是很为皇后不平,
柳贵妃知道了便冷笑:“装温和博人心!”有时会被皇帝敦促:“谨言慎行,勿使性子,
才是皇后的模样,你学着吧。”日子便也这么过了,没有恩宠也没有孩子,
魏敏一年一年的数,数到第十年,终于听到了废后的谣言,心知逃不过弃子的命运。
皇帝要废她,父亲也要弃她。如何自处,如何自处?那些宫怨的诗词,终于落到自己头上,
应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3入夏,皇后病重。
太医来来回回的折腾也没有起色,琐事缠身的皇帝得空前来探视,
被魏敏直转而下的病情惊到了,竟如此严重。皇后发着烧神智不清,
半梦半醒间落泪不止:“陛下,臣妾梦见好多年前那个小孩子,他问我为什么不留下他,
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口……”启明帝古井一样深的眼睛有些许黯然:“皇后何必挂念陈年旧事,
如今养好身体才是正事。”皇后听不见,
顾喃喃自语:“臣妾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臣妾的孩子……”皇帝坐在皇后病床前久久不语。
多年前他登基不久,携魏敏出猎,遇刺客围堵。这将军家的女孩子倒是骁勇,
竟替他挡了暗箭。后来才知,魏敏彼时已有身孕。那暗箭有毒,她流产后再也不能生育。
饶是薄情的帝王也起了恻隐之心,是天意如此。隔天,皇帝召来六皇子流晏为皇后侍疾。
流晏生母位卑早逝,倒是乖巧懂事,也不怕病气,整日站在皇后床头讲故事,
说要讲到皇后好了为止。太医院日复一日地拿千年人参给皇后吊命,慢慢地她竟也好转一些。
太医说皇后是心病,心事长年淤积,一口气过不来也是有的。这三五年要是熬过去,
也就好了,熬不过去,便是命数。皇帝听了,脸色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说让六皇子常伴皇后身边吧。那之后废后的谣言慢慢止住了,
柳贵妃一连几个月都脾气暴躁,心思婉转的便知皇帝主意已改。皇后不仅捡回一条命,
还暂时保住了后宫中最尊贵的那个位置。又是三月,皇后在御花园陪下学的六皇子放风筝,
玩着玩着便咳嗽起来,宫人赶忙过去紧了紧披风,低声劝她回屋。柳贵妃远远看见,
脸色耷拉地闯进尚书房,皇帝头也不抬地继续批奏折:“贵妃就当是替朕赎罪吧。
何苦再要为难可怜人?”“何日为止呢?臣妾大好年华,为何要跟将死之人耗日子。
”皇帝无言,只能答应柳贵妃,六皇子不会过继给皇后,最多三五年,
皇后的位置一定会给她。可流晏被皇后教养得很好,如今长到十二三岁,翩翩而立,
温文尔雅,功课又好,如何不叫人臆想。宫人们看着看着,
议论便翩然而至:“六皇子多优秀呀,如今是母凭子贵,皇后娘娘不仅坐稳了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