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居是镇上唯一的百年老茶馆。
乌黑发亮的柏木门楣上，"清心"二字早己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倒像是被茶客们的唾沫星子泡软的。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跑堂的阿福便打着哈欠卸下门板，那股陈年的茶垢味便混着昨夜的浊气涌出来，在街面上打个转，又缩回屋里去了。
我总爱坐在东南角那张掉漆的方桌旁。
这里既能看见整个堂口，又不会被太阳首晒。
跑堂的认得我，不用开口就会上一壶雨前龙井，配一碟盐水煮花生。
花生往往不够脆生，想是被昨夜的潮气浸软了，但谁在乎呢？
来清心居的人，有几个真是为了品茶？
"听说赵家少爷从东洋回来了。
"王掌柜捧着紫砂壶，眼睛却瞟着对街新开的洋货铺。
他说话时总爱把"听说"挂在嘴边，仿佛这样就能把闲话的责任推给某个不存在的传话人。
李账房立刻来了精神，把算盘往柜台里一推："可不是，昨儿个我内侄在码头见着了，带回来七八口大箱子。
"他说"内侄"二字时格外响亮，唯恐旁人不知他有个在海关当差的亲戚。
"带那么多行李做什么？
"卖豆腐的老张插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一块油渍。
"人家留洋回来的，自然都是稀罕物件。
"王掌柜的鼻孔微微扩张，"我闺女上月从省城来信说，如今时髦人家都兴用东洋的玻璃器皿..."话未说完，周秀才便冷笑一声："玻璃？
脆得很！
我祖父留下的青花瓷碗，用了三代人还完好如初。
"他边说边用长指甲敲击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低头啜了口茶。
这龙井泡得久了，泛着苦涩。
抬眼望去，满屋子人脸上都浮着层油光，像是被茶馆的烟火气熏出来的。
他们嘴上说着赵家少爷，眼睛却都在别人脸上扫来扫去，看自己抛出去的话头能激起怎样的浪花。
跑堂的阿福来添水，腰弯得很低，铜壶嘴却高高翘起，热水划出漂亮的弧线落入茶壶。
这手绝活他练了三年，就为听客人那声"好"。
可惜今日无人喝彩，大家都在忙着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
"赵少爷在东京帝国大学读的是机械科。
"李账房突然说，"我内侄亲眼看见文凭上盖着红章。
""机械有何难？
"周秀才捋着稀疏的胡须，"我儿在京师大学堂，上月来信说做了篇《论格致之学》的文章，连教习都称赞呢！
"王掌柜的紫砂壶停在半空："令郎不是去年才中的秀才？
怎么又去读洋学堂了？
"堂内忽然安静下来。
周秀才的脸涨成猪肝色，喉结上下滚动。
我数着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足足有七下，他才挤出一句："新式教育...也是要读圣贤书的..."角落里传来声嗤笑。
是卖唱的瞎老刘。
他虽看不见，耳朵却灵得很："周秀才，您家公子不是在烟馆当账房么？
上月还短了东家三块大洋..."茶盏重重砸在桌上。
周秀才的指甲断了一截。
"胡吣！
"他吼道，唾沫星子喷到老张的豆腐担子上，"我儿在省城...在省城...""在省城烟馆当账房。
"瞎老刘不紧不慢地补完，枯瘦的手指拨弄三弦，弹出个滑音。
王掌柜适时地救场："说起赵家少爷，听说己经二十五了，还未说亲？
"话题像只被踢来踢去的毽子，又回到了赵家。
众人松了口气，又开始七嘴八舌。
我注意到老张始终没说话，只是不停搓着那块油渍，越搓越大。
"留洋回来的人，眼光自然高。
"李账房意味深长地说，"听说赵少爷在东京有个相好的东洋女子...""真的？
"五六张脸同时凑过来，眼睛发亮。
"我内侄说..."李账房压低声音，"那女子还追到船上来着，被赵老爷派人拦住了。
"堂内响起一片啧啧声。
有人摇头，有人偷笑，都觉得自己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王掌柜的紫砂壶嘴歪了，茶水淋湿了前襟竟浑然不觉。
"怪不得..."周秀才突然神秘地眨眨眼，"昨儿我见赵少爷在河边发呆，叫他三声都没应，怕是...""中邪了？
"卖香烛的吴婆子不知何时挤了进来，手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东洋那地方阴气重，保不齐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老张终于开口："赵少爷小时候落过水，是我把他捞上来的。
"他声音很轻，却被吴婆子尖利的嗓音盖了过去："哎呀！
我想起来了！
前街神婆说过，水鬼最会缠读书人..."话题越来越离奇。
赵少爷从留洋才子变成了被女鬼缠身的可怜虫。
我数了数，这故事传到第三个人时，东洋女子己经变成了狐狸精；到第五个人时，赵少爷脑门上就长出了妖痣；等周秀才再次开口时，赵家祖坟的风水问题都被挖出来了。
跑堂的阿福来给我续水，小声嘀咕："赵少爷今早还来买过茶，看着挺精神的..."我给了他个铜板，他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这笑容突然让我想起赵少爷小时候。
那时他总来买麦芽糖，也是这般笑着，露出虎牙。
有次他多给了我一块，说："藏好了，别让我爹看见。
"堂内的声浪突然高涨。
原来赵老爷家的管家来买茶叶，众人立刻围上去打听。
管家支支吾吾，反而让谣言显得更可信。
等管家走后，吴婆子神秘地说："看见没？
买的都是茉莉花茶——驱邪用的！
"日头西斜时，话题终于转向了别处。
王掌柜说起布庄新进的英国呢料，周秀才立刻表示他儿来信提过伦敦的雾都奇观；李账房则"不经意"提到内侄即将升任稽查科长。
众人嘴里啧啧称羡，眼里却闪着嫉妒的光。
瞎老刘突然唱起新编的小调："东洋回来赵家郎，箱里装着女鬼娘..."众人哄笑，除了老张。
他默默收拾豆腐担子，油渍己经搓成了巴掌大的一块阴影。
我正要结账，茶馆门帘突然被掀开。
赵少爷本人站在门口，西装革履，手里拿着本洋装书。
堂内瞬间安静，只听见吴婆子的银镯子"当"地撞在茶桌上。
"各位叔伯好。
"赵少爷鞠了一躬，标准的东洋礼节。
他右额有道新鲜的伤疤，在夕阳下泛着红光。
没人应声。
周秀才的茶盏悬在半空，一滴茶水缓缓落下，在地上溅出个小小的黑点。
赵少爷走到我桌前："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随他走出茶馆。
暮色己经笼罩街道，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先生是记者吧？
"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报纸，上面有我十年前写的时评，"我想请您写篇文章。
"原来他在归国轮船上救了个落水儿童，额头的伤是在船沿撞的。
那孩子是单亲家庭，母亲无钱医治其先天心疾，赵少爷想通过报纸发起募捐。
"为什么不自己解释？
"我指指茶馆。
他笑了，还是小时候那种笑容："解释什么？
说我没有被狐狸精缠上？
"他摇摇头，"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回到茶馆时，里面又热闹起来。
吴婆子正在说："看见那道疤没？
分明是妖爪抓的！
"周秀才则断言留洋归来者必是"崇洋媚外"，王掌柜和李账房则在比较谁家孩子更爱国。
老张的豆腐担子不见了，只留下桌上一块油渍，形状像个扭曲的问号。
跑堂的阿福给我换了新茶，小声说："刚才赵少爷给了我一包东洋糖。
"他偷偷塞给我一块，包装纸上印着樱花图案。
甜得发腻。
第二天，清心居的话题换成老张，据说是老张突然离世。
老张的死，起初在清心居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听说是半夜喝醉了，一头栽进河里。
"王掌柜啜着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豆腐是否新鲜。
"他这些年精神本就不大正常，"李账房拨弄着算盘珠子，"总念叨什么救人不如救条狗。
"众人哄笑。
吴婆子咂咂嘴："可不是？
狗还知道摇尾巴呢，人哪，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我坐在角落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东洋糖纸。
老张的豆腐担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茶馆门口了，可桌上那块油渍还在，只是被跑堂的阿福用抹布草草擦过，变成一片模糊的污痕。
赵少爷的募捐告示贴在了镇上的布告栏，白纸黑字，还盖着商会的红印。
可清心居的茶客们只是斜眼瞥了瞥，便又低头啜茶，仿佛那纸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那孩子根本不是心疾，"周秀才压低声音，"是花柳病，遗传的。
""难怪赵少爷这么上心，"李账房意味深长地笑，"怕不是自己的种？
"王掌柜摇头晃脑："留洋的人，哪还有什么廉耻？
"他们说得煞有介事，仿佛亲眼所见。
可我知道，那孩子才七岁，母亲是个寡妇，平日靠替人浆洗衣物过活。
但真相在清心居向来不值一提，人们要的只是一个能嚼上三天的故事。
阿福照例来给我添茶，这次他没笑，眼角耷拉着，像是被人打过。
"怎么了？
"我问。
他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极低："昨儿赵少爷给的糖……被吴婆子看见了，她说我吃里扒外，跟东洋人勾搭……"他没说完，因为吴婆子正朝这边张望，银镯子在腕上叮当作响，像是某种警告。
三天后，阿福不见了。
"那小畜生偷了柜上的钱跑了！
"茶馆老板拍着桌子怒吼，"早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没人问证据，也没人记得阿福在这茶馆里跑了十年堂，手脚从未出过错。
他们只是摇头感叹："世风日下啊。
"然后继续低头喝茶，仿佛阿福的存在，本就可有可无。
我去了趟码头，打听到阿福前夜被几个壮汉拖走了，据说是因为"私通敌国"。
没人知道他被带去了哪儿，就像没人关心老张到底是怎么跌进河里的。
赵少爷的募捐最终还是凑足了钱，孩子被送去了省城的洋医院。
可清心居的话题早己翻篇，现在他们热衷于议论钱庄姨太太的丑事，添油加醋，乐此不疲。
某个傍晚，我路过河边，看见赵少爷独自站在老张落水的地方，手里攥着一块豆腐干——老张生前最爱吃的那种。
他站了很久，最后把豆腐干轻轻放进水里，看着它被河水卷走，沉没。
我本想上前，却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瞧，赵少爷又在那儿发呆了，准是邪祟未除……"我回头，看见吴婆子和周秀才躲在柳树后，指指点点，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清心居的茶照旧在泡，话题照旧在换。
老张、阿福、赵少爷……他们终将成为某个午后闲谈里的只言片语，然后被新的流言覆盖。
我最后一次去清心居，桌上那块油渍终于被彻底擦掉了，木头露出原本的淡黄色，像是从未被污染过。
跑堂的新伙计笑容满面地问我："客官喝什么茶？
"我摇摇头，转身离开。
门外，夕阳西沉，茶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蜿蜒的河，无声地吞噬着所有投进去的东西——无论是真相、善意，还是人命。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清心居依旧会座无虚席。
毕竟，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闲人、闲话，和永远洗不干净的茶垢。
相关推荐：
乌黑发亮的柏木门楣上，"清心"二字早己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倒像是被茶客们的唾沫星子泡软的。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跑堂的阿福便打着哈欠卸下门板，那股陈年的茶垢味便混着昨夜的浊气涌出来，在街面上打个转，又缩回屋里去了。
我总爱坐在东南角那张掉漆的方桌旁。
这里既能看见整个堂口，又不会被太阳首晒。
跑堂的认得我，不用开口就会上一壶雨前龙井，配一碟盐水煮花生。
花生往往不够脆生，想是被昨夜的潮气浸软了，但谁在乎呢？
来清心居的人，有几个真是为了品茶？
"听说赵家少爷从东洋回来了。
"王掌柜捧着紫砂壶，眼睛却瞟着对街新开的洋货铺。
他说话时总爱把"听说"挂在嘴边，仿佛这样就能把闲话的责任推给某个不存在的传话人。
李账房立刻来了精神，把算盘往柜台里一推："可不是，昨儿个我内侄在码头见着了，带回来七八口大箱子。
"他说"内侄"二字时格外响亮，唯恐旁人不知他有个在海关当差的亲戚。
"带那么多行李做什么？
"卖豆腐的老张插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一块油渍。
"人家留洋回来的，自然都是稀罕物件。
"王掌柜的鼻孔微微扩张，"我闺女上月从省城来信说，如今时髦人家都兴用东洋的玻璃器皿..."话未说完，周秀才便冷笑一声："玻璃？
脆得很！
我祖父留下的青花瓷碗，用了三代人还完好如初。
"他边说边用长指甲敲击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低头啜了口茶。
这龙井泡得久了，泛着苦涩。
抬眼望去，满屋子人脸上都浮着层油光，像是被茶馆的烟火气熏出来的。
他们嘴上说着赵家少爷，眼睛却都在别人脸上扫来扫去，看自己抛出去的话头能激起怎样的浪花。
跑堂的阿福来添水，腰弯得很低，铜壶嘴却高高翘起，热水划出漂亮的弧线落入茶壶。
这手绝活他练了三年，就为听客人那声"好"。
可惜今日无人喝彩，大家都在忙着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
"赵少爷在东京帝国大学读的是机械科。
"李账房突然说，"我内侄亲眼看见文凭上盖着红章。
""机械有何难？
"周秀才捋着稀疏的胡须，"我儿在京师大学堂，上月来信说做了篇《论格致之学》的文章，连教习都称赞呢！
"王掌柜的紫砂壶停在半空："令郎不是去年才中的秀才？
怎么又去读洋学堂了？
"堂内忽然安静下来。
周秀才的脸涨成猪肝色，喉结上下滚动。
我数着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足足有七下，他才挤出一句："新式教育...也是要读圣贤书的..."角落里传来声嗤笑。
是卖唱的瞎老刘。
他虽看不见，耳朵却灵得很："周秀才，您家公子不是在烟馆当账房么？
上月还短了东家三块大洋..."茶盏重重砸在桌上。
周秀才的指甲断了一截。
"胡吣！
"他吼道，唾沫星子喷到老张的豆腐担子上，"我儿在省城...在省城...""在省城烟馆当账房。
"瞎老刘不紧不慢地补完，枯瘦的手指拨弄三弦，弹出个滑音。
王掌柜适时地救场："说起赵家少爷，听说己经二十五了，还未说亲？
"话题像只被踢来踢去的毽子，又回到了赵家。
众人松了口气，又开始七嘴八舌。
我注意到老张始终没说话，只是不停搓着那块油渍，越搓越大。
"留洋回来的人，眼光自然高。
"李账房意味深长地说，"听说赵少爷在东京有个相好的东洋女子...""真的？
"五六张脸同时凑过来，眼睛发亮。
"我内侄说..."李账房压低声音，"那女子还追到船上来着，被赵老爷派人拦住了。
"堂内响起一片啧啧声。
有人摇头，有人偷笑，都觉得自己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王掌柜的紫砂壶嘴歪了，茶水淋湿了前襟竟浑然不觉。
"怪不得..."周秀才突然神秘地眨眨眼，"昨儿我见赵少爷在河边发呆，叫他三声都没应，怕是...""中邪了？
"卖香烛的吴婆子不知何时挤了进来，手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东洋那地方阴气重，保不齐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老张终于开口："赵少爷小时候落过水，是我把他捞上来的。
"他声音很轻，却被吴婆子尖利的嗓音盖了过去："哎呀！
我想起来了！
前街神婆说过，水鬼最会缠读书人..."话题越来越离奇。
赵少爷从留洋才子变成了被女鬼缠身的可怜虫。
我数了数，这故事传到第三个人时，东洋女子己经变成了狐狸精；到第五个人时，赵少爷脑门上就长出了妖痣；等周秀才再次开口时，赵家祖坟的风水问题都被挖出来了。
跑堂的阿福来给我续水，小声嘀咕："赵少爷今早还来买过茶，看着挺精神的..."我给了他个铜板，他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这笑容突然让我想起赵少爷小时候。
那时他总来买麦芽糖，也是这般笑着，露出虎牙。
有次他多给了我一块，说："藏好了，别让我爹看见。
"堂内的声浪突然高涨。
原来赵老爷家的管家来买茶叶，众人立刻围上去打听。
管家支支吾吾，反而让谣言显得更可信。
等管家走后，吴婆子神秘地说："看见没？
买的都是茉莉花茶——驱邪用的！
"日头西斜时，话题终于转向了别处。
王掌柜说起布庄新进的英国呢料，周秀才立刻表示他儿来信提过伦敦的雾都奇观；李账房则"不经意"提到内侄即将升任稽查科长。
众人嘴里啧啧称羡，眼里却闪着嫉妒的光。
瞎老刘突然唱起新编的小调："东洋回来赵家郎，箱里装着女鬼娘..."众人哄笑，除了老张。
他默默收拾豆腐担子，油渍己经搓成了巴掌大的一块阴影。
我正要结账，茶馆门帘突然被掀开。
赵少爷本人站在门口，西装革履，手里拿着本洋装书。
堂内瞬间安静，只听见吴婆子的银镯子"当"地撞在茶桌上。
"各位叔伯好。
"赵少爷鞠了一躬，标准的东洋礼节。
他右额有道新鲜的伤疤，在夕阳下泛着红光。
没人应声。
周秀才的茶盏悬在半空，一滴茶水缓缓落下，在地上溅出个小小的黑点。
赵少爷走到我桌前："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随他走出茶馆。
暮色己经笼罩街道，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先生是记者吧？
"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报纸，上面有我十年前写的时评，"我想请您写篇文章。
"原来他在归国轮船上救了个落水儿童，额头的伤是在船沿撞的。
那孩子是单亲家庭，母亲无钱医治其先天心疾，赵少爷想通过报纸发起募捐。
"为什么不自己解释？
"我指指茶馆。
他笑了，还是小时候那种笑容："解释什么？
说我没有被狐狸精缠上？
"他摇摇头，"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回到茶馆时，里面又热闹起来。
吴婆子正在说："看见那道疤没？
分明是妖爪抓的！
"周秀才则断言留洋归来者必是"崇洋媚外"，王掌柜和李账房则在比较谁家孩子更爱国。
老张的豆腐担子不见了，只留下桌上一块油渍，形状像个扭曲的问号。
跑堂的阿福给我换了新茶，小声说："刚才赵少爷给了我一包东洋糖。
"他偷偷塞给我一块，包装纸上印着樱花图案。
甜得发腻。
第二天，清心居的话题换成老张，据说是老张突然离世。
老张的死，起初在清心居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听说是半夜喝醉了，一头栽进河里。
"王掌柜啜着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豆腐是否新鲜。
"他这些年精神本就不大正常，"李账房拨弄着算盘珠子，"总念叨什么救人不如救条狗。
"众人哄笑。
吴婆子咂咂嘴："可不是？
狗还知道摇尾巴呢，人哪，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我坐在角落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东洋糖纸。
老张的豆腐担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茶馆门口了，可桌上那块油渍还在，只是被跑堂的阿福用抹布草草擦过，变成一片模糊的污痕。
赵少爷的募捐告示贴在了镇上的布告栏，白纸黑字，还盖着商会的红印。
可清心居的茶客们只是斜眼瞥了瞥，便又低头啜茶，仿佛那纸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那孩子根本不是心疾，"周秀才压低声音，"是花柳病，遗传的。
""难怪赵少爷这么上心，"李账房意味深长地笑，"怕不是自己的种？
"王掌柜摇头晃脑："留洋的人，哪还有什么廉耻？
"他们说得煞有介事，仿佛亲眼所见。
可我知道，那孩子才七岁，母亲是个寡妇，平日靠替人浆洗衣物过活。
但真相在清心居向来不值一提，人们要的只是一个能嚼上三天的故事。
阿福照例来给我添茶，这次他没笑，眼角耷拉着，像是被人打过。
"怎么了？
"我问。
他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极低："昨儿赵少爷给的糖……被吴婆子看见了，她说我吃里扒外，跟东洋人勾搭……"他没说完，因为吴婆子正朝这边张望，银镯子在腕上叮当作响，像是某种警告。
三天后，阿福不见了。
"那小畜生偷了柜上的钱跑了！
"茶馆老板拍着桌子怒吼，"早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没人问证据，也没人记得阿福在这茶馆里跑了十年堂，手脚从未出过错。
他们只是摇头感叹："世风日下啊。
"然后继续低头喝茶，仿佛阿福的存在，本就可有可无。
我去了趟码头，打听到阿福前夜被几个壮汉拖走了，据说是因为"私通敌国"。
没人知道他被带去了哪儿，就像没人关心老张到底是怎么跌进河里的。
赵少爷的募捐最终还是凑足了钱，孩子被送去了省城的洋医院。
可清心居的话题早己翻篇，现在他们热衷于议论钱庄姨太太的丑事，添油加醋，乐此不疲。
某个傍晚，我路过河边，看见赵少爷独自站在老张落水的地方，手里攥着一块豆腐干——老张生前最爱吃的那种。
他站了很久，最后把豆腐干轻轻放进水里，看着它被河水卷走，沉没。
我本想上前，却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瞧，赵少爷又在那儿发呆了，准是邪祟未除……"我回头，看见吴婆子和周秀才躲在柳树后，指指点点，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清心居的茶照旧在泡，话题照旧在换。
老张、阿福、赵少爷……他们终将成为某个午后闲谈里的只言片语，然后被新的流言覆盖。
我最后一次去清心居，桌上那块油渍终于被彻底擦掉了，木头露出原本的淡黄色，像是从未被污染过。
跑堂的新伙计笑容满面地问我："客官喝什么茶？
"我摇摇头，转身离开。
门外，夕阳西沉，茶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蜿蜒的河，无声地吞噬着所有投进去的东西——无论是真相、善意，还是人命。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清心居依旧会座无虚席。
毕竟，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闲人、闲话，和永远洗不干净的茶垢。
幽灵岛历险记第一部(林秋陈海)完整版免费阅读_(幽灵岛历险记第一部)全章节免费在线阅读
堂姐创业失败后，我全家家破人忙程艳艳姐_《堂姐创业失败后，我全家家破人忙》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
齿轮下的证言(杜志明马明远)最新完结小说推荐_热门小说排行榜齿轮下的证言杜志明马明远
孕单撕碎后，顾总他追悔莫及(薇薇林薇薇)完结版小说_最新全本小说孕单撕碎后，顾总他追悔莫及薇薇林薇薇
陈昊林晚离婚当天，初恋住进了我对门全章节在线阅读_离婚当天，初恋住进了我对门全集免费在线阅读
亲手捧红的前任，被我送进警局。(方烨热门)小说推荐完本_全本免费小说亲手捧红的前任，被我送进警局。方烨热门
神秘岛迷踪杨宇星陈昊热门免费小说_免费小说免费阅读神秘岛迷踪杨宇星陈昊
奇门遁甲之乙奇遇开门抖音热门最新热门小说_奇门遁甲之乙奇遇开门全本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