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在睫毛上凝成冰碴的时候，苏白终于摸到了鬼谷坳的界碑。
石碑上“禁止入内”的红漆褪成粉色，像道烂了疤的伤口，旁边新砍的桦树桩上，树皮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渗着树脂的惨白木质部——和吴佳尸体上的指痕一样，都是被某种锋利工具反复剐蹭的痕迹。
他蹲下身，登山杖尖戳了戳树桩切口。
暗褐色的防腐剂还没完全凝固，黏糊糊地裹着木屑，凑近能闻到淡淡的汽油味。
帆布包里的标本盒突然硌到肋骨，他记起吴佳压在标本夹里的紫椴树皮，边缘同样有这种锯齿状灼伤，当时她说是“在后山遇见的受伤大树”。
“操，动静这么大？”
粗哑的咒骂从右侧灌木丛里炸开。
苏白本能地滚进腐叶堆，猎枪托撞在树根上疼得他倒抽气。
透过枯枝间隙，他看见两个戴头灯的人影拖着麻袋，麻袋角露出半片带斑纹的兽皮——灰喉雉鹑的尾羽，正和吴佳父亲坠崖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老三，你说今晚所长咋突然改路线？”
矮个子山民踢了踢麻袋，金属链条声叮当作响，“往常走野猪岭能少绕俩钟头。”
高个子狠狠吸了口烟，火星在雾里跳：“管求他，只要‘云杉木’钱到位，老子天天给这帮龟孙当挑山工。”
他抬手时，腕子上的银镯子晃了晃，苏白瞳孔猛地收缩——那是护林站成立二十周年发的纪念款，编号037，属于三年前失踪的同事王大林。
麻袋突然挣扎起来，传出幼鸟微弱的唧叫。
苏白指甲掐进掌心，想起上个月巡山时听见的枪响，当时他在落叶堆里捡到半片带弹孔的雉鹑羽毛，还被站长骂“少管闲事”。
现在看着山民腰间别着的麻醉枪，他突然明白吴佳说的“树在流血”，其实是这片林子的魂在淌血。
“走了走了，趁天亮前翻过山梁。”
高个子拽了拽肩上的麻袋，麻袋口裂开道缝，露出只灰蓝色的鸟爪。
苏白再也忍不住，抄起猎枪枪管砸向旁边的倒木。
巨响惊飞了树冠的夜鸦，两个山民立刻转身，头灯强光扫过他沾满泥的防蜂帽。
“是护林员！”
矮个子伸手摸腰间的刀，苏白抢先扣动扳机——空膛。
他这才想起强叔的猎枪昨晚根本没装子弹，保险栓都是摆设。
咒骂声中，高个子的木棍己经砸过来，他侧身闪过，登山杖尖戳进对方膝盖窝。
混战在腐叶堆里滚了两圈，苏白的防蜂帽被扯掉，后颈胎记火辣辣地疼。
矮个子的匕首划破他小臂时，他正抓着高个子的工牌往下扯，塑料卡扣断裂的声音混着血滴在落叶上的嗒嗒声，清晰得可怕。
“你、你是王大林！”
苏白盯着工牌上的照片，泛黄的塑封膜下，那个总说“小苏多吃点”的中年护林员笑得憨厚，编号037的钢印还硌着他指腹。
高个子瞳孔骤缩，突然狠命咬向他手腕，血腥味在嘴里炸开的瞬间，苏白挥起猎枪托砸在对方后颈。
山民倒地的同时，远处传来发动机轰鸣。
苏白抓起工牌塞进裤兜，踉跄着钻进更深的灌木。
麻袋里的幼鸟还在叫，他摸了摸帆布包，吴佳的地图边角己经磨出毛边，鬼谷坳的红圈里，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2022.7.15 树根下有账本”。
溪水在脚边哗哗流淌，苏白蹲在岩石后喘气。
工牌背面用指甲划着串数字：52137，像是密码又像坐标。
他想起强叔临终前说的“老槐树第十七道年轮”，突然意识到鬼谷坳的槐树王，树干上的年轮刻痕正好十七圈——那是护林站初代站长种下的纪念树。
凌晨西点，雾气最浓的时候，苏白找到了那棵槐树王。
三人合抱的树干上，十七道刻痕像道狰狞的伤疤，最新的那道还渗着树脂。
他摸出登山刀（强叔的猎刀昨晚丢在了搏斗现场），刀刃刚插进树皮，身后突然传来踩断枯枝的轻响。
“别动。”
冰冷的枪口顶住他后颈，“把刀扔了。”
苏白手一抖，刀掉在落叶上。
熟悉的雪松香皂味混着雨水钻进鼻腔，他浑身的血都凉了——这是护林站站长周明常喷的古龙水，每次开例会都熏得人睁不开眼。
“周站长？”
苏白慢慢转身，手电筒光里，周明的制服笔挺得不像刚进山的样子，腰间别着的配枪还滴着水，“您怎么……”“我怎么在这儿？”
周明冷笑，手电筒往下移，照见苏白裤兜露出的工牌角，“王大林失踪三年，你倒把他的工牌戴身上了？”
苏白盯着对方鞋底的泥土——和吴佳死亡现场、强叔鞋底一模一样的深绿苔藓，突然想起吴佳指甲缝里的那半片，原来不是她抓的，而是凶手蹭上去的。
“站长，您知道吴佳指甲缝里的苔藓为什么有松脂吗？”
苏白突然开口，“因为杀她的人，刚处理过被药剂截断的树干，手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松脂。”
周明的枪口晃了晃，苏白趁机踹向对方膝盖。
枪响的同时他滚进树坑，子弹擦着头皮飞过，火辣辣的疼。
等他爬起来，周明己经不见了，只剩地上半块撕碎的工牌，编号037的数字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槐树王的树洞在这时吱呀作响。
苏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现刚才插刀的地方，树皮正往外渗着混着泥土的水——不是树脂，是血水。
他深吸口气，双手扒开树皮裂缝，潮湿的腐叶味里，掉出个用油布裹着的本子。
账本封面写着“2022年生态补偿款明细”，翻开第一页，“云杉木”对应的数字后面跟着六位数，“灰喉雉鹑”的交易代码是“HT-07”，而收款人一栏，赫然签着强叔的名字——张强，还有他熟悉的护林站会计、甚至派出所所长的签名。
翻到七月十五号那页，字迹突然潦草：“老张头看见鬼谷坳的卡车，必须处理”。
苏白手指发抖，终于明白三年前的失踪案不是意外，而是这些人在灭口。
账本最后夹着张照片，是吴佳父亲坠崖前的监控截图，他手里攥着的尾羽，正是灰喉雉鹑的。
溪水声突然变大，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吠。
苏白把账本塞进贴身口袋，刚要起身，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
低头看去，腐叶堆里露出半截人手，手腕上戴着和吴佳同款的蓝砂石戒指，戒指内侧刻着“2005.7.19”——和吴佳父亲的忌日同一天。
“呕——”苏白猛地转身，捂住嘴才没吐出来。
那具尸体己经腐烂多时，无名指上的戒指却崭新如初，像是刚戴上去的。
他突然想起吴佳的尸检报告，法医说死亡时间在十二小时内，可现在这具尸体，至少死了半个月。
猎犬的叫声更近了。
苏白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怀里的账本硌得肋骨生疼。
路过一片断树林时，他突然停住——所有树干的切口都涂着和吴佳标本相同的防腐剂，整齐得像道人工林墙，把鬼谷坳深处的秘密，死死封在里面。
手机在防水袋里震动，是条匿名短信：“所长刚给‘老地方’打电话，说‘树苗该浇水了’，坐标鬼谷坳北纬27°15′。”
苏白盯着短信，突然想起资料员小李教他用的“奥维互动地图”，北纬27°15′，正是槐树王的位置。
他摸出吴佳的地图，红圈里的鬼谷坳中心，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树苗，树苗底下有三个黑点——像极了刚才看见的三具尸体。
当第一束晨光穿透雾层时，苏白终于看清断树林尽头的景象：废弃的伐木厂屋顶闪着金属光泽，烟囱上飘着缕淡蓝的烟，像极了吴佳昨晚在小酒馆吐的烟圈。
“苏白！”
山脚下传来刑警的呼喊，“你己经被包围了！”
他转身看向追来的人群，突然注意到派出所所长站在最前面，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银戒指，和吴佳尸体上的尺寸分毫不差。
而所长旁边的周明站长，正摸着腰间的配枪，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极了三年前他宣布王大林“因公失踪”时的表情。
苏白摸了摸后颈的胎记，突然想起吴佳信里的话：“当你看到这行字时，我可能己经变成林子里的一棵树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片林子的每棵树，都是活着的证据，它们的年轮里，刻着所有凶手的名字。
他转身跑进断树林，脚下的腐叶发出酥脆的响。
当刑警的手电光扫过槐树王时，苏白己经扒开了伐木厂的铁皮门。
里面的气味让他瞳孔骤缩：浓重的松脂味混着化学药剂的刺鼻，冰柜整齐地码在墙角，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实验体001”“002”……首到“012”。
抽屉在拉动时发出吱呀声，苏白屏住呼吸打开007号抽屉，里面躺着具风干的动物标本，标签上写着“灰喉雉鹑，2005.7.19”——正是吴佳父亲死亡的日期。
他突然想起蓝砂石戒指内侧的刻字，原来那不是纪念日，而是复仇的倒计时。
外面传来踹门声，苏白迅速合上抽屉。
帆布包里的标本盒掉在地上，几片珍稀植物标本散落在地，其中一片银杏叶上，用红笔写着“QLZH”——青山造林公司的缩写，正是当年山火的最大受益者。
“苏白，你跑不掉的。”
周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吴佳的尸体都找到了，你还想抵赖吗？”
苏白盯着冰柜上的反光，突然笑了。
他摸出兜里的工牌，编号037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那是王大林的工牌，也是三年前失踪的护林员最后的印记。
当铁门被撞开的瞬间，他抓起账本塞进标本盒夹层，转身时，恰好看见所长手里的枪，正对着他后颈的胎记——那个被P成红点的标记。
“等等！”
苏白突然喊，“吴佳的尸体有问题，她的DNA……”话没说完，枪响了。
苏白感觉有团火烙在后颈，踉跄着撞向冰柜。
抽屉在撞击中打开，012号标本滚落在地，他看清标签上的日期时，浑身的血都凉了——2025.4.24，正是昨天，吴佳“死亡”的日子。
人群涌进来的瞬间，苏白抓起标本塞进帆布包。
周明正要上前，所长突然按住他肩膀，低声说：“先带回去，按流程审。”
苏白被反铐住时，看见所长指尖闪过的银光——那枚和吴佳同款的戒指，内侧刻着的日期，正是2005年7月19日。
警车在山路上颠簸时，苏白盯着窗外飞逝的树影。
每棵树的树干上，都有或深或浅的刀痕，像极了吴佳指甲缝里的苔藓，藏着说不出口的秘密。
他摸了摸藏在舌根下的工牌碎片，编号037的数字硌着牙，突然想起王大林失踪前说过的话：“小苏，要是哪天叔不见了，就去鬼谷坳找断树，树桩里藏着林子的魂。”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林子的魂，却也成了林子的囚徒。
当警车转过弯道，镇尾小酒馆的霓虹灯在雾里若隐若现，苏白突然想起吴佳昨晚说的最后一句话：“苏白，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林子里埋的时间胶囊？”
他当然记得，就在槐树王的树根下，里面有他送她的蓝砂石戒指，还有她写的愿望清单。
现在想来，那个时间胶囊里，或许还藏着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证明他无罪的证据，或者，揭开这片林子黑暗的钥匙。
警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时，苏白看见值班室的窗台上，放着盆枯萎的绿萝。
叶子上贴着张便利贴，写着“老地方的树苗该浇水了”，落款是“林氏基金会”。
他突然明白，所谓的“浇水”，不是真的浇树，而是杀人灭口，就像三年前的老张头，就像昨晚的强叔，就像现在的他。
被推进审讯室前，苏白最后看了眼夜空。
月亮躲在云后面，像块没磨亮的蓝砂石。
他知道，属于这片林子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那些被截断的树干，那些失踪的山民，那些刻在年轮里的密码，终将在某个晨雾未散的清晨，被熊爪子再次刨开，露出下面藏着的，带血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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