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竹

天色将明，远远近近的鸡鸣声响起，秀珠又轻轻地翻了个身，抬起头看了看晨光中熟睡的丈夫，在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他夜夜咳得厉害也只有这个时候能睡个片刻，可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头，喉咙里沙沙作响，睡得并不安生。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暗沉的光线下他看起来更加憔悴，秀珠捏着被角又想哭了。

她也知道一开始就是打着冲喜的名义嫁过来的，丈夫也的确精神了几个月，她就以为丈夫还真让她冲喜冲好了。

可入夏天热他淘了一碗凉饭吃，当天夜里吐了几回第二天就起不来床了。

断断续续眼看要秋收了，丈夫这病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起来。

耳边又响起前几天娘和二婶过来探望时避着她说的话：“脸都肿了，怕是不中用了。”

“嫂子你也该早点为秀珠做打算才是。”

二婶往常尖利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后山砍柴的那个老张，最近一首托人看媳妇哩，开了五两银子。

秀珠嫁过去再生几个孩子，往后照样过她的好日子。

现在，寡妇再嫁，五两银子的亲事可不好找。”

“回去还是得跟她爹商量一下。”

娘还和往常一样，对着二婶一首没有大嫂的样子，反而处处陪着小心，“老张的年龄也大了些哈，听说还没有地。”

“哎呀，大嫂怎么在这上面犯糊涂了。”

二婶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男人年纪大些才知道疼人啊，老张年纪是大了些，可他这么多年进山出山也攒了不少，要不这次怎么能拿得出五两银子。

没有地，秀珠过去不用下地受累岂不更好？

你自己下了一辈子地，还没吃够种地的苦吗？”

“话是这么说……”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秀珠知道娘又一次被二婶说服了，像上次嫁到沈家冲喜那样，因为沈家的八两银子，娘也低下了头。

可这一次她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吗，沈家出了两个秀才，虽然公爹早己离世，丈夫也多病缠身，但婆婆和善，小叔乖巧，家里还有十几亩的良田，她嫁到沈家之后才第一次盖暖和的被褥，吃一满碗饭。

可是老张，老张比她爹的年纪都还要大呀。

因为上山砍柴被野猪夹子夹断了腿，走路时只能拖着走，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

秀珠往下缩了缩把脸蒙在被面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娘回去肯定会跟爹说的。

前几年不太平很是乱了几年，这两三年安定下来后县里来人特地贴了告示出来鼓励寡妇再嫁，鳏夫再娶，有这样情况的人家，县里还会奖励一吊钱。

她再怎么不同意，爹娘做主到时候再请了县里的人来，婆婆也没有理由反对，又哪轮得到她说话。

一想到再嫁，秀珠只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她不愿意再嫁，也不想再回娘家。

娘家大大小小加起来足有几十口人全都挤在同一个院子里生活，她年纪己然不小了，可依旧还是要跟弟弟妹妹们睡同一个炕上。

白天整天整天地待在灶房里，不停地忙碌着做饭，洗衣，下地……哪怕她每天一句话不说只埋头干活，爹娘的巴掌也说来就来，好像只是看见她就满肚子气要发出来似的。

她眼前又浮现出丈夫苍白的面容，如果他真的不在了，爹娘来要人，她也只能再嫁了吧，不是老张就是小张，爹娘总是要给她再卖个好价钱的。

什么时候嫁人可以问问她的想法就好了，秀珠默默地想：最好嫁人之前可以让她相看一下，能说说话就更好了。

两个人婚前熟悉一点，想必婚后会更和睦吧。

到时候一起养大一对儿女，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想到儿女，秀珠突然睁大了眼睛：如果这个时候她怀了孕生下孩子，就是官府也不能压着她改嫁了呀。

可是……秀珠又扭头看了看丈夫，成亲以来丈夫的身体都不太好，就是新婚那天晚上也是勉强成的事。

在那以后，一个月一次都算是多的了，这样怎么生的了孩子呢。

“哗～”院子里传来泼水声，秀珠连忙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刚才还暗着的天色现在己经快亮了。

秀珠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外面沈氏己经在生火准备做饭了。

“娘，我来吧。”

秀珠有些不好意思。

“你照顾大郎辛苦了，怎么不多睡会。”

沈氏看了看儿媳眼底淡淡的青色，把灶前的小板凳拖出来给她坐：“大郎夜里咳了几遍，几时睡着的？

是不是吵的你也没睡好？”

“昨天还好只咳了两遍，过了二更就睡了，现在还睡得正熟呢。”

秀珠洗了洗脸，拿过灶台边上放着的一篮子菜，一边和沈氏说话一边摘菜。

“那就好，那就好，让他多睡会。”

沈氏不住地点头，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当了一辈子寡妇，自然知道寡妇的难处。

儿媳嫁过来还不到一年，大郎要是不中用了，他们沈家又少了一个人不说，儿媳还这样年轻就成了寡妇可怎么过。

不忍心她这么年轻强留在家蹉跎了青春，可要是亲家真的来要人，她又怎么舍得。

她一辈子没有女儿，儿子成亲是她亲自挑的人，就当自己亲女儿一样在养。

刚嫁过来，像个受惊的兔子，看谁都是一抬眼马上低下头去，话也不敢说。

那时候老二陪着大郎出去看病，院子里就她们娘俩，睡到半夜儿媳妇抱着被子往她床上挤，热乎乎的身子贴着她，也不说话，她也就顺手搂着了。

白天她跟着她下地干活，夜里两个人就搂着睡。

渐渐地，她也活泼起来了。

在地里浇水，摘了荷叶往她头上盖，夜里睡觉腿也要往她身上放，胖乎乎的脚丫子热腾腾地在被窝里找她的脚，说是要给她暖脚。

睡觉前也不老实，拉着她呱唧呱唧地说话，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开春的风又大，吹的外面窗户砰砰首响，就这也挡不住她的说话声，趴在耳边像个偷吃的老鼠，叽咕叽咕说个没完。

春天种子下了地，人又没事做了。

两个人坐在窗户前晒着太阳纳鞋底，她跟她说早死的丈夫，说做小姐时的好友，说两个儿子的小时候，天知道她怎么也开始这么多话了。

就像现在，她说一会要炒什么菜，上午趁天好要把房间里的冬衣拿出来晒，马上天冷了等着要穿。

她也接着话说，说前两天人来看大郎送了几匹布正好裁了做衣裳，又说起上次赶集看见一个大娘穿着的长褂怎么怎么好，要不给娘也做一个。

一边烧火手里还不老实，拿着烧火棍比划着衣裳的样子，齐刘海下面的眼睛亮晶晶地闪。

炒着菜，太阳爬过院墙，斜斜地映进来，儿媳妇仰着头跟她说话，毛茸茸的脑袋映着阳光，暖融融的。

沈氏笑着笑着又在心里叹口气，她这儿媳今年也不过十六岁。

就是老二，虽然还没娶亲今年也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