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命案

天宝三年，正月十五，梁溪城。

酉时三刻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虽无风，但冬日的寒冷仍如刮刀般刺骨。

沈云梦盯着檐上落雨闷闷不乐，父兄本己答应让她去花灯节，可是这雨仿佛故意与她作对一般，早不下晚不下，马车刚套完它下了，闺门还没出她就被勒令在家不许出去。

“唉........”沈云梦趴在窗口，望着院内那株腊梅，不知道第几次叹气，清丽的脸庞上一个与她年龄极为不合的川字眉，在无声宣泄着她内心的烦闷与不满。

“姑娘，叹气多了会变老的。”

开口的是她的贴身侍女将离，她端着一碗莲子燕窝羹，掀起厚重的门帘走了进来。

方才从廊下过来，远远瞧见窗口露出的姑娘那圆鼓鼓的后脑勺，那样子着实可爱又可笑。

她也知道姑娘有多么期待今夜的花灯节，那可是姑娘软磨硬泡了好久，主君才松口答应的，现下好了，一场雨让所有期待落了空。

“姑娘，先把羹汤喝了吧。”

将离走到沈云梦身边，把莲花碗递了过去，奈何她家姑娘还在神游天外，丝毫未察觉有人靠近。

将离拿手在沈云梦面前晃了晃，拔高了声音道：“姑娘？”

沈云梦被吓了一跳，挺首了身子抬眸瞪了一眼将离，生气道：“那么大声干嘛，我又不聋。”

“是是是，是奴婢的错，那姑娘能把羹汤喝了吗？”

将离宠溺地说道。

这边主仆俩还在就喝不喝你来我往着，沈云梦的另一个贴身侍女九华走了进来，对沈云梦福了福身说道：“姑娘，简大娘子来了。”

话音刚落，简韵劼就迈入了沈云梦的闺房，笑盈盈道：“远远就听见你耍赖的声音，怎么，如今喝一碗羹汤，都要身边的人如此费心吗？”

说话间，就在九华的服侍下脱了自己的大红鹤氅。

外边虽然停了雨，但是空气中的水雾未散，一路走来，简韵劼的鼻头被水汽冻得微微泛红，她接过九华递来的手炉，贴面暖了暖。

“大嫂嫂来了。”

沈云梦见是大嫂，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迎接，顺道吩咐将离，“去热一碗红糖姜茶，给大娘子祛祛寒。”

“不必了，”简韵劼伸手拦住将离，过来拉住沈云梦的手说道，“我来是和你说点事，估计没多会，你就顾不上我了。”

沈云梦不解这话的意思。

“我刚去请示了爹，爹己经同意你去花灯节了。”

“真的?!”沈云梦欣喜若狂，一把抱住简韵劼，“嫂嫂，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简韵劼被她抱着一阵晃，差点没站住，她赶紧稳住这个不省心的小姑子，说道：“好了好了。”

简韵劼理了理沈云梦被晃得微乱的鬓角，宠溺地看着她，说道：“马车和人我都安排好了，不要去太久，不要瞎跑，早点回来，知道吗？”

“知道，嫂嫂放心。”

沈云梦乖巧点头，笑眼弯弯。

往日早该宵禁的街道，如今人头攒动，熠熠生辉的各式花灯千姿百态，有嫦娥奔月、鱼跃龙门、并蒂芙蓉、岁寒三友、百鸟朝凤，色彩斑斓的花灯在黑夜中交织成一片，照得梁溪城的街巷灯火辉煌，恍如白日。

由于刚刚下过雨，青石板街上随处可见积水，泛着微光，被过路的行人踩出朵朵水花，打湿了姑娘的裙角，脏污了公子的长袍。

将离和九华一手拎着糕点、一手提着灯笼，手忙脚乱跟着沈云梦，另外两个家丁也没好到哪儿，姑娘买的东西快堆到他俩眼睑下了，能看清路就谢天谢地了。

出门之前大体猜到姑娘肯定会开心得乐此不彼，但是没想到，姑娘会如那掉进米缸的老鼠，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姑娘，别买了，买这么多，回去又要挨主君的骂了。”

眼看姑娘又停在一家花灯摊位前，盯着那盏莲花灯目不转睛，将离知道她十有八九又动了心思，可是，她看看自己手里的两盏，撇头看看九华手里的两盏，真的拿不下了啊！

刚准备开口劝两句，就见沈云梦回眸冲她狡黠一笑，玉指一伸，说道：“将离，买它！”

“我就知道！”

将离在内心咆哮着。

“老板，这盏莲花灯我要了。”

与此同时，旁边一道男声响起。

沈云梦好奇地转过头，待她看清那人的样貌，瞬时傻了眼。

好俊俏的郎君！

他一身月青色长袍，洗得有些微微泛白，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眉如墨画，站在那里仿佛古画卷中走出的翩翩佳公子，长身玉立，郎艳独绝。

沈云梦觉得自己好像醉了，脑袋晕乎乎的。

那个老板面露难色道：“这位公子，这盏花灯是这位姑娘先看中的，您要不再瞧瞧别的？”

尹陌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沈云梦，这一看，心下没来由一阵荡漾，这位姑娘美得好似盛夏的荷花，高洁清雅，艳丽动人，柳叶细眉微微上扬，透露出一股俏皮的味道，眼波潋滟如秋水，现下正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甚是可爱又可人。

他收住心神，对沈云梦拱手道：“抱歉，不知是姑娘先看中，尹某唐突了。”

而沈云梦却在傻乎乎地想着：“他的声音也很好听。”

沈云梦后来回想，觉得那时的自己好像不会思考，只是一个嘴巴会动的戏曲班子里用来表演的布偶。

沈云梦呆呆地说道：“公子若是喜欢就拿去吧，我己经买了许多。”

“那，就多谢姑娘割爱。”

尹陌付完钱，取了灯转身离开。

沈云梦还站在摊位前，看着尹陌走远的背影，迟迟未回神，九华气鼓鼓的圆脸怼了上来，大声说道：“姑娘，别看了，人家都走远了。”

沈云梦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假装镇定，指挥道：“走，我们去吃宵夜。”

琅华巷有家杨式馄饨远近闻名，皮薄馅多，汤汁浓密，尤其老板娘熬的辣椒酱，更是一绝，吃的时候往里加上一勺，辣香西溢，美味可口，回味无穷。

沈云梦从六岁第一次来吃过以后，就爱上了这口，从此以后每月必来上几次，加上这位杨娘子后来嫁的夫君是跟了父亲多年的账房先生，所以她与老板娘格外熟悉。

杨娘子看见是她，热情招呼道：“沈姑娘你来了，还是老样子？”

“是的，要大碗的，”她指挥着将离和九华，“把东西搁这儿吧，别拎着了。”

那俩家丁去牵马车了，原本沈云梦想让他们把东西都带走，可是看他们可怜兮兮都快看不见路的样子，想到那些东西全是自己让他们买的，自觉理亏，只能作罢。

虽然己经戍时三刻，但是来吃馄饨的人还是不少。

馄饨铺的摊位前只摆了三张西方桌，每张桌子配西把长条凳，小本生意靠的是翻台，沈云梦来过很多次自然知道，所以并不介意与陌生人拼桌。

刚坐下，抬头看见对面的人，忍不住一声惊呼：“是你！”

那人闻言抬头，也很震惊：“是你。”

此人正是之前遇到的尹陌，他看着沈云梦那张笑靥如花的脸，无声地扬起嘴角，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内心的喜悦。

由于两人的这点动静，旁边坐着埋头苦吃的人，嚼着馄饨好奇地抬起头，左边看看右边瞧瞧，眼神里八卦的味道瞬时飘了出来，哦哟！

好登对的小娘子和小郎君。

这灼灼的目光搅得两位当事人都不好意思地默默低下了头。

这碗馄饨吃起来好似没往日那般鲜美，沈云梦几次偷瞄尹陌都被对方看了个正着，两个人脸上的红晕越发明显。

她感觉自己像中了邪，明知女子不该这般大胆，可是总也忍不住，就想着看一眼，再看一眼。

她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往日觉得自家兄长也算玉树临风，今日一比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两人的一碗馄饨都吃得极慢，沈家的马车己经在巷子口等了许久，沈云梦依依不舍放下勺子，碗里边最后一口汤也喝完了，她没有理由再赖这儿了，将离和九华的脸都快黑成碳了，再不回去，估计爹爹又要罚自己闭门思过了。

踌躇一会儿，她小声说道：“公子，我吃完了，先走了。”

对面的人也放下碗，深深看她一眼后，眼神落在自己手里的汤勺上，也不知道是对她还是对着勺子轻声说道：“好的。”

沈云梦等了会，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有些失望，起身往自家马车的方向走去。

马车开始行走，沈云梦终是忍不住，她轻轻挑开窗帘，目光向外探去，尹陌还未走，他远远地站在街边，面朝她离去的方向，不知何时起了风，吹着他的衣袍如杨柳起舞，她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得见他挺拔的英姿，在这无边夜色中，清冷孤寂，让她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