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旁的字

熙宁五年西月初七，巳时三刻，汴京聋哑作坊。

沈璃的算筹辫在绣架前投下细碎的影，三根竹筹固定着鸦青发色。

中间那根玛瑙筹边缘泛着温润的光——那是沈砚用了整宿，在磨石上一点点磨出的弧度，背面还刻着极小的三横一竖，是聋哑手语里的“哥”字。

她指尖捏着波斯金丝，刚穿进《聋哑算图》的暗格，竹筹突然发出极轻的“咔嗒”声——唐阿算昨夜冒雨送来的机关图，终于在绣线穿入第三道横杠时启动了。

窗纸上掠过一道模糊的人影，像极了巡河卒腰间的铜锣穗子，却比寻常影子多了几分急促。

“又去秘阁了？”

沈璃打手语，腕上的算筹绳轻轻颤动。

那是用母亲的头绳编的，绳结里藏着半片《天工算经》残页，边缘还绣着唐阿算说的“枢机之眼”符号：“张择端后人传的图……”她盯着沈砚袖中露出的半根竹筹，父亲遗物的竹节凹痕像道浅疤，正与自己掌心的茧子严丝合缝，突然发现绳结处的线头微微发黑——是雨水浸过的焦痕，和昨夜唐阿算衣襟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沈砚没说话，解下腰间的五明囊——青布绣着的勾股纹样，是母亲生前最爱绣的图案，针脚里还透着淡淡的艾草香。

掏出油纸包时，炊饼的热气扑在沈璃腕间的红痕上，那是昨日教孩子摆筹时被金丝划破的。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红痕，像碰一碰十六岁那年，母亲临终前落在他手背上的、最后的温度——那时母亲的算筹辫己散落，筹身的血滴在他掌心，也是这样的热度。

沈璃的手语顿了顿，指尖在绣绷上点出三个算符，却比平时慢了半拍。

她看着哥哥袖中露出的父亲旧筹，竹节凹痕里还沾着秘阁的潮气，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被衙役拖走时，筹身的血滴在她手背上，也是这样的潮气，混着铁锈味。

低头继续补绣时，玛瑙筹的热度传到指尖，暗格里的机关算筹弹出时，发出的“咔嗒”声，竟和父亲咽气前，算筹掉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分毫不差。

—箭塔编号“三七”旁，用聋哑纹绣着极小的“危”字，正是三年前父亲被拖走时，衙役靴底的泥渍形状。

“笃笃笃——”卖馎饦的老妪用算筹敲着铜锅探进头，算筹在锅沿敲出“当啷”声：“沈姑娘，李老汉在虹桥跟巡河卒吵起来了，说要拿算筹量量‘抑配率’！”

她腰间的算筹袋晃了晃，坠着的铜鱼符刻着“谪”字——本该是“商”字的右下角缺了一划，像道未愈的伤口，正是沈砚推行商税分级制时，被户部官吏故意刻错的“警示”。

沈璃的手语比出“走”，算筹辫上的竹筹跟着颤动。

沈砚拉住她的手，触到她指尖的薄茧——那是教孩子们用算筹在沙盘写“平”字磨出来的。

他从五明囊里摸出新筹，刻着“均”字的棱角还未磨圆，刺得掌心发疼：“昨夜在秘阁，看见太祖朝的算筹账本……”话未说完，作坊木门突然发出“吱呀”轻响，门缝里漏进的风掀起绣架上的《聋哑算图》，露出背面用血线绣的Ω符号，在晨光中泛着暗红。

两人刚跨出门，巷口传来算筹落地的脆响。

李老汉的算筹散了一地，每根都刻着歪斜的“欠”字，巡河卒的铜锣在他头顶炸响：“没钱还敢用算筹？

这筹，是你能用的？”

老人佝偻着腰去捡，袖口露出三道浅红勒痕——那是昨日被巡河卒拖拽时留下的，指尖在青石板上划出细响，像极了十年前父亲被拖走时，算筹蹦出的“嗒嗒”声。

沈砚注意到，巡河卒的靴底沾着与唐阿算相同的焦土——那是秘阁后巷才有的红胶泥。

沈璃突然挣脱，蹲下身。

李老汉慌忙摆手，袖口的勒痕还在渗血：“沈姑娘别碰，脏！”

可她己经把筹拢进掌心，指尖触到筹身的毛刺，和十二岁那年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根一样扎手。

突然取下自己的“平”字竹筹——母亲的血字虽己淡成浅红，却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筹身还带着她编绣时的体温。

她打手语：“筹，不脏。”

将筹塞进老人掌心，触到他掌纹里的老茧像块粗粝的磨石，筹身的“平”字恰好嵌进他掌心去年挖渠时被竹片划出的裂口。

李老汉的手指猛地收紧，突然把筹按在额角，像在贴一贴十年前的月光：“十年前，我爹跳河前，手里攥的就是根刻‘平’的筹……”喉结滚动着，浑浊的泪滴在筹身，将淡红的血字晕染得鲜活起来，像极了那年汴河上浮着的、父亲筹上化掉的血。

沈砚递上算绣凭证时，看见凭证边缘被老人掌心的血洇出个浅红的“平”字——这抹红，和昨夜秘阁里《青苗法敕令》残页上的血渍，竟分毫不差。

巡河卒的铜锣停了。

李老汉盯着掌中的筹，突然哽咽：“十年前，我爹跳河前，手里攥的就是根刻‘平’的筹……那筹被河水泡了三天，血字都化在河里了。”

沈砚递上算绣凭证，边角绣着聋哑纹的“平”字，纹样取自《天工算经》的“平衡术”：“明日申时，用这筹来银行，利息按蓝筹算——缓贷，像数着米粒还钱，不急。”

他指尖划过凭证边缘，发现“商税缓征”的“商”字，同样缺了右下角一划，与老妪的铜鱼符遥相呼应。

汴河的风卷着漕船的桐油味涌来。

沈砚看见远处漕船的算筹符号在阳光下反光，与沈璃绣架上的机关图一模一样。

而她正蹲在地上，用算筹教巡河卒的小儿子摆“平”字：“一横是一斗米，两横是两斗麦，三横一竖，就是咱们心里的平。”

孩子伸手去够玛瑙筹，童声清亮：“平字星星能吃吗？”

沈璃笑了，打手语时指尖发颤：“能啊，吃到肚子里，就是不饿的平。”

她想起母亲曾用算筹给她和哥哥分炊饼，一根筹分两半，说：“等你们能把筹摆成‘平’字，咱们就不愁吃了。”

如今她指尖划过玛瑙筹，阳光投下的光晕里，仿佛又看见母亲在灶前转身，算筹辫上的竹筹碰着陶碗，发出和此刻一样的“嗒嗒”声。

巷口的算筹又响了，这次是孩子们举着筹追跑，馎饦的香气混着汴河的水腥，却比记忆中母亲熬的粥香多了份暖意。

沈璃看着他们蹦跳的身影，突然发现每个孩子的算筹上，都刻着她偷偷补上的小太阳——就像母亲当年在她和哥哥的筹上，刻下的“平”字。

那些小太阳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落在人间的星星，又像母亲看他们时，眼里的光。

远处传来巡河卒的铜锣声，却比寻常多了三声短响——那是秘阁遇袭的暗号。

沈砚的手指骤然收紧，触到五明囊里父亲的旧筹，竹节凹痕处还带着昨夜秘阁的潮气。

沈璃的手语突然比出“逃”，算筹辫上的玛瑙筹正对着虹桥方向，泛着异样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