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闻手札

杏花微雨的江南三月，陆明远抱着新购的书从书肆出来时，青石板路上己积了薄薄一层水光，白墙灰瓦隐在雨雾里，倒像是幅水墨未干的画卷。

他正要撑伞，忽听得巷口传来琵琶声，混着雨打芭蕉的轻响。

陆明远循声望去，见个素衣少女倚立在檐下，拨弄着手中琵琶。

她发间簪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桃花，被雨水浸润得莹润剔透。

春雨落在她肩头，竟不似寻常雨水那般顺着衣料滑落，而是像露珠般凝结在纱衣表面，折射出珍珠般的光泽。

她的肌肤在雨水中泛着奇异的半透明感，仿佛整个人都是水做的。

陆明远注意到，她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竟是淡粉色的，随着眨眼轻轻颤动。

"姑娘何故在此处？

""公子金安"少女眼波流转，“奴家桃珠，是揽月楼新来的乐师，今日本是出门采买香粉的，不想这雨连绵不绝，想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去了。”

她说话时，陆明远闻到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混着春雨特有的清冽。

那香气不似寻常花香，倒像是雨打落花时蒸腾起的雾气，带着几分潮湿的甜腻。

是了，早先听闻揽月楼新近来了一位乐师，容貌出众，极善琵琶，想来便是眼前这位了。

陆明远抬头望了眼天色“春日雨水丰沛，桃珠姑娘如若不嫌弃，在下可送姑娘一程”桃珠轻蹙烟眉，仿佛十分为难，最后“如此，只好麻烦公子了，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姑娘唤我陆明远吧”“桃珠谢过陆公子。”

“不必客气！”

两人共伞而行，但见这桃珠姑娘青丝如瀑垂落腰间，素白裙裾浸在积水中，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脚踝，陆明远发现她走路时裙裾飘动，却听不见布料摩擦的声响，只有雨珠坠地的滴答声。

经过醉仙楼时，楼上忽然泼下一盆热水，陆明远慌忙将桃珠往怀里一带。

温热的水汽中，他感觉怀中的身躯冰凉柔软，像抱着一团雾气。

"多谢公子。

"桃珠退开半步，琵琶弦上沾了水珠，竟发出银铃般的脆响。

陆明远这才发现，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在雨中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像一串串珍珠项链悬在空中，许久才缓缓消散。

陆明远正欲开口，忽听得身后马蹄声急。

抬眼望去，一驾八宝鎏金马车缓缓驶来，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帘子，正是城中首富王员外。

"这位小娘子好生面善，可要随老夫回府吃盏热姜汤？

也好祛祛寒气。

"陆明远皱眉："员外爷，这位姑娘......""穷酸秀才自该好好读书才是，"王员外嗤笑，转头对桃珠道："老夫府上收着上好的蜀锦，最配小娘子的琵琶。

"桃珠对着王员外施施行礼：“奴家是揽月楼的乐师桃珠，出门采买，不想遇上这阴雨连绵，陆公子正要送我回去！”

“既如此，便由我来送姑娘回去吧，马车宽敞，桃珠姑娘也可歇歇脚。”

桃珠眼波在王员外与陆明远之间流转，忽然掩唇轻笑："那奴家便却之不恭了，会否太麻烦王员外了？”

"不麻烦不麻烦！

"王员外忙不迭道，"送美人，谈何麻烦！

"说着竟翻身下马，将貂裘披在桃珠肩头，擎着桃珠皓腕，把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迎上马车。

陆明远望着两人的背影，总觉得那桃珠姑娘周身带着说不出的阴冷之气。

春雨越发绵密，他低头发现伞面上凝着几颗水珠，竟泛着淡淡的桃红色。

待马车嗒嗒嗒消失在雨幕中，地上只余些许粉色雾气，泛着铁锈般的腥。

“怪哉，明明是春日，怎的比初冬还要冷上几分？”

不出半月，坊间传闻那王员外迷上了揽月楼的桃珠姑娘，日日相邀在园中奏乐赏景，听雨品茶，莫说生意都荒废了，便是染了风寒，咳疾甚重，也是不管不顾。

又过月余，书肆品诗会，同窗举着邸报惊呼："城西王员外暴毙了！

"陆明远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了一朵墨色的桃花。

传闻说这王员外病入膏肓，咳血不断，却还强撑着要起身，喃喃自语着与桃珠有约，不可辜负了佳人。

“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众人皆是摇头叹息。

“牡丹吗？

更像是那春日酥雨，入肺入腑！”

陆明远心里想着，思绪渐乱，“这诗，怕是写不成了！”

清明时节，陆明远与同窗李修文踏青归来。

细雨迷蒙中，忽听得熟悉的琵琶声。

桃珠抱着琵琶立在巷口，发间玉簪缺了一角，却衬得人愈发鲜艳。

"二位公子金安，奴家斗胆，可否向公子借把伞？

"她说话时，琵琶弦上跳动的雨珠折射出七彩光晕。

李修文听罢，递过手中纸伞："姑娘若不嫌弃.....”桃珠轻笑，千娇百媚："奴家粗鄙之人，哪敢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素手抚过李修文手背时，有桃花香气弥散开来。

“美人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思之不惘，见之不忘。”

李修文望着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陆明远却觉得，这桃珠姑娘，甚是古怪。

自此之后，李修文便也成了这揽月楼的常客，与那桃珠品茶会诗，琵琶伴奏，美人相伴，好不快活。

陆明远虽有心劝阻，奈何好友身陷其中无法自拔，也是有心无力。

不出几日，李修文便患了咳疾。

起初只是晨起时喉咙发痒，后来竟咳得首不起腰。

陆明远请来郎中诊脉，说是染了春寒湿邪，开了桂枝汤嘱咐静养。

偏巧清明又落雨，陆明远前来探望。

李修文听着檐角铜铃叮咚，忽然披衣起身："前日借了桃珠姑娘的《春雨芭蕉图》，该去还了。

"陆明远追到巷口，只见好友执伞在细雨中急行，春风拂过，李修文便跟着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

每逢雨天，李修文必要出门。

他的咳疾越来越重，五更天里撕心裂肺的咳声常惊醒邻舍。

最古怪的是他浑身泛着潮气，晾在院中的被褥三日不干，竟生出淡淡霉斑。

谷雨那日暴雨倾盆，陆明远截住了执意冒雨出门的好友，却见他面色青白如宣纸，手指却死死扣着个锦盒："桃珠姑娘说这沉香能镇咳......"盒中躺着块黝黑香木，淋了雨竟膨胀发软，渗出桃红色的汁液。

好说歹说把好友拉了回来，李修文己咳得无法卧床。

他蜷在竹榻上，窗棂外飘来断续的琵琶声。

"你听......"他浑浊的眼忽然发亮，"桃珠在弹《雨霖铃》......"陆明远推开窗，只见冷月高悬，哪有人影？

三更时分，李修文攥着陆明远的手渐渐松了。

郎中说是肺痨，可替他换寿衣时，众人都愣住了——尸身轻得像具空壳，皮肉下仿佛灌满了雨水，稍一挪动便从七窍淌出清液，带着春雨特有的腥气。

陆明远鲜少在雨天出门了，只偶尔，巷口传来琵琶声，桃珠的声音混着雨声飘来："春雨如丝萝，幽幽入我心。

"陆明远转头，只见檐角垂下的雨帘中，那支白玉簪正泛着莹润的光。

自入夏之后，气温回暖，己少有雨水，揽月楼内也久未闻琵琶之音，好似那如梦似幻的妙人，也如春雨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