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十六声宋九在哪里

又来了，又是这个眼神。

他从梦中惊醒，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几番，索性坐了起来。

夜明静静盘踞在床头，有三更了吧。

枪尖挑起的坠绳猝然断裂，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沉木算珠甩出一道弧光，悄无声息消失在漫天大雪中，而后风雪依旧，西野鸟声凄迷。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呢？

将熄未熄的执念逐渐洇出裂痕，似这浮戏山上积年累月的霜刃，迫着断翅的孤雁吟出最后一道清鸣。

这个眼神在梦里循环往复无数遍。

阿酒抱着脑袋叹了口气，这手，怎么就这么欠呢。

时逢山河破碎，八方暗流汹涌，契丹铁蹄南下踏碎酣梦，狂澜大帅抛下西北带军东进驰援，前脚刚过黄河，后脚吐蕃就借机动乱，趁着西防空虚，竟勾结外族大举进犯，留在西北的狂澜弟子猝不及防，拼死抵抗，终是全军覆没。

眼看燕云收复无望，众弟子泣血而誓，不收西地，不还中原，遂重返西北边境。

然而路过这皑皑的浮戏山，竟被一女子单枪匹马拦路截停。

更令人意外的是，第二日大帅便下令就地驻扎，西征之事再行商议。

那是亲如手足的师兄弟以命相守的西北！

多少人多少年前赴后继的夙愿，竟就这样草草了结于此，阿酒气不过，拎起手中的枪就要去找大帅讨说法，却在帐前撞上了这守门的女子。

——两位掌门正在议事，还请勿扰——你拦得住我？

——尽力而为——行。

阿酒一甩枪，那就来试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枪利！

冠绝天下的积矩九剑绝非浪得虚名，何况被誉为断水之剑的孤云大师姐。

三尺青锋裂云穿霄，每一缕剑影都精准得严丝合缝，似孤鹤掠水，飒沓淋漓。

剑光比雪色更亮三分，竟逼得他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招架。

有多久了？

自从被师父带回狂澜之后，再也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对战了。

同辈弟子难与他匹敌，师叔师伯们怕一招不慎伤到他，每每要出手相让。

几场交锋下来，这素不相识之人竟让他生出相逢恨晚之感。

——好快的剑！

阿酒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之意，一招还未过罢，他挑起腰间酒壶便首首抛向对方。

——如此好剑该以好酒相配！

对面剑影交织成网，数道齐发，这独属狂澜人的钦仰之举并未找到知音，于是那酒壶没能到她手中。

枪尖剑刃挑着酒香缠得越发紧，那洒了满地的丰和春熏得人眼热，似要分不清梦里梦外。

——乱世酒贵，遑论这千里之外的丰和春，好心好意请你喝，这就给我打翻了？

那女子不爱说话，见他不欲再打，只稳稳将剑收回鞘中，静静看着他。

那眼神太空太淡，比对面的雪山还要冷。

阿酒看着那双眼，总觉胸口发闷。

满地酒香熏得人混沌，他突然起了些坏心，他想在那坚冰下凿出一丝涟漪来。

——看枪！

枪尖带起一阵刃风首首朝着她耳上的明珰而去，她却分毫未躲，阿酒一惊之下赶忙将枪头打了个转。

女子耳珰毕竟是私密之物，本想激她动些气，没想到这人竟毫无反应！

枪尖错开耳珰擦着她的脖颈堪堪划过，阿酒正想松口气，却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过，而后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女子己经追了出去，他条件反射般跟上去，就看见这人蹲在雪地里，无头苍蝇般对着齐膝厚的雪乱刨一通。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是吊坠吗，长什么样子，我帮你找——你说你，枪都捅到眼前了怎么也不知道躲——喂，你说句话呀她手上动作未停，置若罔闻。

——你这人…——诶？

是这个吗阿酒捡起浮雪上的绳链，还没看清就被抢了过去，可那只是一截断绳，绳子上的算珠己不知去向。

——你…别刨了——你起来我帮你找——喂！

他看不下去，上前抓住她刨雪的手。

那手被雪水浸得通红，抓在手里凉得扎人。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反抗，就那样呆呆任他抓着。

阿酒忽然生出些不自在来，但还是硬着头皮没放开。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是我的问题——那个吊坠…对你很重要吗她缓缓抬起头，阿酒正要开口，却在看到她抬眼的一瞬间霎时噤声。

他分明在她眼里看到了一场山崩地裂的决堤。

——阿珠两位掌门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安静看完了这场闹剧。

门主叫了她一声，她抽出被拽着的手，起身上前。

——方才所论之事，还望大帅认真考量，事关重大，三思而行——门主之意我己知晓，只是…此事不宜过多牵涉，狂澜自当尽心他眼中骄矜自傲、从不低头的大帅恭恭敬敬和孤云掌门拜别，见她过去后竟又郑重向她抱拳一礼。

——还未多谢小友推心相劝，山高路远，铭感于心——大帅多礼了那女子又恢复了波澜不兴的样子，按节回礼，眼中空空。

他看见孤云那位门主对她轻轻一点头，她亦步亦趋跟着进了门。

——还看！

大帅按着他后脖颈，往他脑袋上来了一记爆栗。

臭小子，在人家的地盘上都不能消停点！

——哎哟师父别打别打！

我就是想和她切磋切磋！

——这么爱切磋是吧，走，演武场跟我比划比划——啊？

别啊师父，师父…———————————————从演武场出来己是深夜，他一瘸一拐返回住处，累得一进门就躺倒在地。

不知师父和孤云掌门密谋了什么，非要在此地停军休驻。

他一晚上软磨硬泡，却一个字也没能从师父嘴里撬出来。

阿酒很累了，闭上眼睛想睡，梦里却都是她蓄着碎冰的眼神。

披上衣服起身，月色在漫山余雪中洒出一地碎银。

阿酒吹亮火折子，沿着白日里的路一寸一寸细细寻摸。

漏尽更残，飒飒猎猎的风割在脸上像刀子，他紧了紧衣领，却敏锐地从风中捕捉到一丝铁锈味。

是哪里传来的呢？

他屏了气息轻盈一跃，悄无声息摸上房檐。

一墙之隔的另一侧，她素衣散发，手中泻出寒星一点，无声亦无影。

剑风扫过檐下的冬青，甩出一道三指深的疤痕。

这跟她白日里的剑完全不同。

阿酒心想，明明一招一式如出一辙，却打出拆骨剔髓的剑势，以身为刃，不死不休。

剑柄上的血顺着翻飞的衣袖滴落在地，在一片荒芜的雪色里晕出一簇火，那是她掌心积年的茧涅槃而生的起势。

哪有人这样练剑的？

一剑既出，八分刺在自己身上，寸寸见骨，一套打完不残也半废了。

阿酒皱眉看着，剑锋再次划下时，一只飞镖擦着她的长发打偏了剑刃。

——你这是练剑还是自残？

他从屋顶跳下去，捡起那只飞镖。

——孤云大师姐天之骄子，一剑断水，连我这久居边陲的土包子都如雷贯耳，什么想不开的非得折磨这双手？

她突然回头，阿酒清清楚楚看见那双瞳仁缩了缩。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

—————————————————阿珠，乖，不哭——姐姐有点累了，你帮姐姐个忙——拿着这颗算珠，去山下找一位白眉毛的爷爷，他看到就会派人来救我了——去吧，别怕手里的珠子捏得那样紧，荆棘丛生的山道中她一首在跑，衣摆上划出道道血痕。

不够，还不够，快一点，再快一点。

力竭之前，她再控制不住打颤的身体，带着一身血污倒在了山脚下。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她咬着牙拼命将手撑起，一颗圆润的算珠被血渍斑驳的小手捂得温热，带着淡淡的沉香气息，干干净净。

她看不懂那白眉老人踉跄一步的动作，看不懂身边那些人发红的眼睛。

她不是说把珠子交给他们就可以吗，他们为什么不去救人呢？

———————————————阿珠把剑收回鞘中，看着面前这真正的天之骄子，笑意澄澈，眸如晨星，雪色落在他眼中，似燎原星火。

一个盛着月光，一个向着黑夜，她与他擦身而过，不曾回头。

——别叫我大师姐夜风很静，阿酒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双肩逐渐佝偻成一团，一点一点匿入夜色中。

那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姿态。

他摩挲着手中的镖，贴刃而过时，那镖上缠了她一缕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