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自有明珠价

五十年后的广德年间，崔明珠总在酉初收起茶摊的青布帘。

暮色漫过西市旧巷时，她掌心的老茧便会蹭到竹筹上深深刻进竹青的“广德二年”——那是她用茶锥刻下“回纥掠城，人易子女”的夜晚，木刺嵌进掌心纹路，像未愈的旧伤。

案头摆着的漆盘里，零散放着半片烧焦的蜀锦、半截刻字的账册残页，还有李崇晦当年留给她的金吾卫腰牌，铜锈在烛火下泛着暗红，恍若当年父亲倒在西市街口时，染透青布衫的那滩血。

记忆总在这时涌上来。

她看见十二岁攥紧的蜀锦边角，经纬线还带着西市绸庄的樟木香，锋利如当年割破指尖的梭子。

看见李崇晦临终前塞给她的密折，残页上的墨痕渗着苦艾香，混着他襟口的血腥气。

又看见8岁的李昭夭折前攥着的绣花香囊，丝线里缠着几根幼细的胎发——那是天宝十西载的深秋，孩子的指尖还留着帮她穿针时被扎出的血点，在棺木合上的瞬间，永远定格成未及绽放的啼哭。

在那一夜，神龙政变的场景如同一幅清晰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月光如水，洒在父亲的账本上，那账本上的血字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的血腥气息。

她凝视着那血字，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伤。

那血字的形状和此刻茶盏边缘她用指甲刻下的“李显复位”西个字竟然如此相似，仿佛是一种诡异的巧合。

她轻轻抚摸着那茶盏，感受着那半滴未干的茶汤在她指尖的凉意。

那茶汤似乎也在诉说着什么，仿佛是五十年前枯井里的血珠，带着无尽的哀怨和不甘，落在了泛黄的纸页上，洇出了永不褪色的印记。

那印记如同深深的烙印，刻在了她的心头，让她永远无法忘怀。

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当年的场景，父亲在账本上写下那血字时的决绝和无奈，以及那血字背后隐藏的秘密和故事。

她曾跪坐在朱雀大街的瓦砾堆里，指尖在灰土里扒寻褪色的金线，那是安禄山叛军扯碎的“大燕军旗”。

曾在汉中驿馆的墙壁上，用炭笔写下“白骨蔽野”时，听见自己的咳嗽混着远处官军的马蹄，震落墙皮里的秦砖碎屑——那时8岁的昭儿刚能认全《千字文》，却永远停在了随她逃亡蜀地的路上。

她用血绣在旗角的“七五七”——那年叛军屠城，她挨过的每一鞭，都在绢帛上刻下了只有后世才懂的密码，却再换不回孩子扑进她怀里的温度。

如今眉尾朱砂痣己淡成浅红的絮，像被时光冲淡的血渍，而掌心的薄茧下，当年握绣针的凹痕仍在。

她抚过茶摊上斑驳的枣木桌，木纹里嵌着半粒米黄的丝线——是开元年间替太平公主绣帕子时遗落的，历经半个世纪的茶水浸泡，竟还泛着当年沉水香的余韵。

波斯商人的鹅毛笔在羊皮纸上沙沙划过，笔尖追上她刻字时的颤抖，她忽然笑了，那些被史书省略的晨昏，那些被战火碾碎的绣绷，那些在更漏声里缝进绢帛的叹息。

原来都藏在这些细碎的印记里——藏在8岁儿子未写完的“娘”字残页上，藏在弟弟明远战死前血书里的“家姐”二字间，藏在李崇晦最后那句“护好明珠”的断笔处。

“史书是胜者的妆奁，而我们的绣纹，是妆匣里未干的血。”

李崇晦的话在耳旁响起时，她望着远处朱雀门的残垣，暮色正为断壁镀上金边。

五十载春秋，她从试图改写历史的局外人，变成被历史揉进经纬的一根细丝线——父亲账本上的血字、陈十三娘的玄武门帕子、自己用一生织就的“活史书”，原来每个在尘埃里挣扎的呼吸，终会在时光的锦缎上织就独属的经纬，哪怕只是一根细如绣线的痕迹，却比任何史书都更鲜活，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