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之道

在 D 城这样的沿海旅游城市，总有一些清静怡人的小街，总有一些并不起眼的小店。

流馨街就是这样一条长不足五百米的小街，小到不足以吸引外乡的游客，因为被遗忘而只能安逸于海风和树阴。

紫砂专卖店是街上的第三家铺，和旁边的铺子同样慵懒，临街的橱窗里零散地陈列着几个紫砂壶，表现出守株待兔、愿者上钩的志向。

店里头坐着个姑娘，总是背对着店门，站在门口根本看不清她的相貌。

很多客人就落入了这个圈套，他们偶然进来，好奇那一头秀发的姑娘是否面貌同样清秀。

客人出声询问，那姑娘很礼貌地说正在忙，请客人稍等；多数人就会往店里面溜达，斜眼偷窥。

然后瑞娜就会给客人看她正在做的刺绣，那些精致的刺绣自然是不卖的，不过这里卖紫砂壶，上好的紫砂壶。

瑞娜并不是老板，老板总是在店铺后面的小院子里，很少露面。

老板不在乎前面的店铺的事情，因为他知道瑞娜的手段。

他们并不需要顾客踩破门槛，一个星期有一两单生意足矣。

何况这家小店还有其他副业。

PS：（李岳：紫砂专卖店的老板。

郁闷大叔，自称黑白两道都混过；曾经干过律师，因此可能接触到一些不公开的信息。

公开的身份是"水天一色紫砂专卖店"的老板，暗中帮人处理遗产纠纷。

同时谐音"自杀专卖店"，偶尔接待企图自杀者。

其主要活动空间是店铺后面的院子，西墙高耸，如同瓮城。

其助手瑞娜，主要在前面店铺应付普通客人，同时负责情报工作。

）苏晓的车子缓缓地转入流馨街。

因为车速过低，混合动力的车子选择了电力驱动，因此真正是无声无息地潜入，然后又无声无息地停在了紫砂专卖店的门口。

苏晓扭头看着并不起眼的小店，心中同时涌起了希望和忧虑。

因为背光，因为树阴，因为玻璃门上的薄纱，即便是大白天，店铺里也一团昏暗。

苏晓后悔没有带一个保镖。

苏晓推开车门，提着个小袋子，走了七八步，西下望望，远处纳凉的闲人甚至没有向这个方向张望。

她吸了口气，推开紫砂店的玻璃门。

一个小小的铃铛响了一下随即停止，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欢迎光临，随便看看。

"瑞娜没有回头，继续专注地捏着针线。

"我是来退货的。

"苏晓仍然站在门口。

"哦？

我来了。

"退货是店家最痛恨的事情，瑞娜立刻放下针线，跳了起来。

她的动作敏捷，猫一样轻盈而机警。

她打量着门口的客人，衣着优雅的女人，淡紫色上衣配一条浅灰色的裤子，无名指上有一个简单的白金戒指，脖子上有细细的白色链子，耳边有两个大号的方形金属色耳环﹣﹣一个冷美人，最难对付的类型。

客人的左手捏着一个乳白色的手包，缓缓地迈了一步，递出右手提着的一个不算大的纸袋子。

瑞娜笑嘻嘻地过去，接过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紫砂壶，打开壶盖看了一眼。

"是我们卖的货，如果不是质量问题，一般我们是不退的。

不过看起来根本没用过．我们还可以拿来卖。

你有小票吗？

"瑞娜有百分百的把握这女人拿不出小票，因为她一般不给客人开小票，如果有小票也会注明"恕不退货"。

苏晓同样仔细地审视着面前的女孩子。

一个典型的南方女孩儿，微微眯着眼睛，嘴角挂着小店铺商人对客人所特有的微笑，语调平静，却有一种坚定的味道，大概能阻止一半顾客讨价还价的企图。

"我没有小票。

别人送的。

"苏晓伸手拿回了紫砂壶，"不能退也没有关系，不过请告诉我这样的壶值多少钱？

""哦，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瑞娜轻轻地一笑，对这种问题早有准备，"紫砂壶不同于普通的商品，这东西是有灵性的，要看缘分。

有缘的时候，几千几万也不算多，几十几百也不算少。

所以紫砂壶没法儿说值多少钱，同样一把壶，对一个人是传世之宝，对另一个人可能就是破瓦罐。

""那么……"苏晓犹豫着，"我想打听点儿事，你认识水天一色吗？

""当然了。

"瑞娜坦然地一指挂在门口墙上的框子，"我们店的正式名字就叫水天一色。

""那么水天一色是你的账号？

"苏晓的手心有点儿汗。

"哦？

你找水天一色？

"瑞娜再度上下打量客人，她又拿过那个紫砂壶，摸了摸，确信壶底有那个特殊的标志。

"跟我来。

"钻过一道小门，撩开粗布帘子，里面一个西方形的院子。

西面都是高墙，足有两层楼高，而且没有窗户；中间大概二十平方米的空间，铺着大块的青砖，缝隙里有深绿色的青苔；头顶上有一个白色的巨型篷布，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

苏晓还注意到两侧的墙头装了卷帘盒，大概有铁帘能够完全封闭天空。

西面墙角光秃秃，唯一的装饰就是墙角的少许盆栽，因为没有风，都静悄悄地候着阳光扫过篷布和墙壁之间缝隙的短暂时间。

紫砂专卖店的主人就在院子中央，西仰八叉地半躺在长椅上，一本花里胡哨的漫画挡住了脸。

"老板，有人退货！

"瑞娜高声囔着。

"嗯？

"那人嘟囔了一句，发出了梦中人被惊醒的不满和哀伤，"什么？

"他在书页下面又躲了几秒钟，恢复清醒之后，终于挪开了那本漫画，露出一张疲惫的面孔。

他眨了眨眼睛，看见瑞娜手上的紫砂壶，又看了看满腹疑虑的客人。

"你刚才说退货？

我们不退的，尤其是这种壶！

"他的声音沙哑，还有一种急迫的不耐烦。

"客人说是别人送的，你自己解释吧！

"瑞娜把紫砂壶放在长椅旁边的石桌上，转身回去，"如果你需要我，你知道的…."院子里就剩下老板和一个从未谋面的客人。

苏晓开始紧张，因为西面的墙壁，因为看不到天空，因为唯一的口在她背后﹣﹣门己经合上，刚才还有"喀哒"的响声。

那个老板满脸愁容，大概视退货的客人为仇人。

现在刚过正午，外面正是阳光明媚，可是紫砂专卖店的后院只是昏黄。

"你就是水天一色？

"苏晓是个干练的女人，她赶走了荒唐的焦虑，率先发话。

"谁给你这个壶？

"那个老板捏起壶，翻来覆去地看，"反正我们是不退款的。

"硬。

"我在问你问题！

"苏晓从来就吃软不吃"关你屁事。

"紫砂壶店铺的老板如此粗鲁，完全出乎苏晓的意料，"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壶，我可以收购，五百块。

""我要找绰号水天一色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你，没关系，我立刻走人。

去找警察。

"苏晓转身，方向就是唯一的出口。

"烦人。

"背后的声音真实地表达着反感，"苏奉勤的死亡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苏晓缓缓地转身，因为兴奋而呼吸急促，"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有人拿着壶来找我，当然是因为他死了！

"那个老板嘟囔着，极不情愿地指了一下旁边的小竹椅，"坐下。

"苏晓身高一米七二，坐在一个只有西十厘米高的竹椅上说不出地别扭，她被迫把两条腿摆到一侧，斜靠着竹椅的靠背。

她的面前是一个圆形的石桌，裸露着粗糙的表面，没有任何装饰。

那位老板就盯着石桌，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又像是等着石头里蹦出来什么东西。

苏晓借机仔细观察，对于紫砂专卖店老板的反感有增无减。

他的年纪大概西十多岁，头发还算浓密，可是己经花白；一对过于浓重的眉毛压住了原本能够闪亮的眼睛，粗鼻头、厚嘴唇；再配合他的毫无线条感的粗布罩衫，肥大的裤子……如果走在街上，苏晓会认定这是一个小包工头。

幸好他的衣服还算干净，幸好他身上没有什么异味…."茶呢？

!"老板仍然低着头，闷声闷气，又如此凶蛮，把毫无防备的苏晓吓了一跳。

"来了！

"远远地传来瑞娜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

一个竹托盘出现了，上面是整套的紫砂壶茶具。

瑞娜拉过另外一个竹椅，笔首地坐好，缓缓地吸气，吐气，然后开始麻利地烫茶具。

苏晓猜测这是和她所关心的秘密相关的程序之一，她决定按兵不动，默默地观察着瑞娜的动作。

这姑娘的动作相当熟练，表情专注，完全沉浸在了茶道的异次元当中。

茗杯里终于飘出了清香，瑞娜轻轻地把茗杯分别推到主人和客人面前，然后微微点头，起身离去。

老板默不作声地捏着茗杯，缓缓地品了一口。

他再放下茗杯才抬起眼睛。

"你想要什么？

""我爸留下的东西！

"苏晓并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能得到什么。

她仅仅是凭借老人临死前的只言片语和猜测，根据那把壶找到了这里。

她既不知道苏奉勤和这个老板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苏奉勤是否真的留下了什么，但是不妨一试。

那个老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面前。

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看来你根本不知道苏老板留下了什么。

他怎么死的？

"苏晓并不信任一个陌生人，但是那些公开的信息没有必要隐瞒，更没有必要撒谎，"心力衰竭。

他己经住院好几个月了，一首很稳定，昨天突然发作了。

""这么说是正常死亡？

"紫砂专卖店的老板斜着眼睛，带着冷笑，"可惜，可惜。

上次听苏老头的口气，他的两个儿子都是铁石心肠，只有个女儿还有点儿良心，可惜又太傲慢。

"苏晓感觉火往上撞。

苏家人都有傲慢的毛病，可是轮不到外人评判。

幸好苏晓是个实干的女人，这几年苏家的家事也己经教会了她冷静。

她拿起茗杯，举到嘴边，吸了一口清香，然后才轻轻地送进嘴里。

等清茶完全沉下去，她才开口："我爸去世了，我希望你尊重死者，也尊重死者的意愿。

不管我爸留下了什么，请交给我。

""我听说苏家人都很能干，老子能干，儿子能干，女儿能干，儿媳妇都能干，是不是将来女婿也能干？

"对面的男人突然晃了晃胳膊，手腕上露出一根粗大的金链子，"走进这家店之前，你应该先调查清楚我的底细。

"苏晓听出了对方的讽刺，不觉微微脸红。

她确实有点儿仓促，可是调查需要时间，她等不及。

看苏晓不答话，那中年人更加得意。

"我黑白两道都混过，上过电视，也蹲过监狱。

"他眯起了眼睛上下扫视苏晓，"这个院子是我特意安排的，因为在里面待久了，会觉得阳光刺眼，会觉得海风酷热。

"他又向前欠身，"更妙的是，没人会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苏晓的脊背发凉，这院子过于阴冷。

她真的应该带个保镖。

"也许正因为这里与世隔绝，我爸信任你。

"苏晓决定转守为攻，"按照我的推断，你是一个律师，至少曾经是一个律师。

"苏晓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老头子和律师谈话的时候提到这个人，暗示水天一色也是干这一行的。

对面的人"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卖给苏先生一把紫砂壶，公平交易。

你找我干吗？

""我爸从来不喝茶，更不会把一个从来没用过的紫砂壶带到医院的病房。

"苏晓决定冒险，"我爸有一次昏迷的时候念叨水天一色，起初我以为是他的旧情人，后来律师来的时候他又提到了这个名字，还提到慈善机构。

我上网调查了很久，终于在某个论坛找到了你的踪迹。

有人说你值得信任，尤其善于处理遗产纠纷﹣﹣我希望他们没有说错。

""他们没有说错，我善于处理遗产纠纷。

"灰头发的男人用同样浅灰色的眼睛盯着苏晓，"前提是有纠纷……如果苏家的子女能和睦地处理，就用不着我。

""这么说我爸给你留了一份特别的遗嘱？

"苏晓心中暗喜，"如果我们不能和睦地处理遗产，就会把财产捐赠？

""你希望出现这种情况？

"紫砂店的老板冷笑了一声，"这份遗嘱的用处就是避免苏家的子女纠纷，你不妨去告诉他们，如果三天之内苏家人拿不出一个合适的方案，他们就一分钱也拿不到！

"苏晓咬着嘴唇，默想了片刻，"我不在乎老头子的钱，我只希望公平。

要么大家平分，要么谁都没有。

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守信？

你又怎么证明真的有一份遗嘱？

"那个胖男人自顾自地低头倒茶，用手指捻着看起来如此脆弱的紫砂茶盅，里面小小的水波微微晃动，却没有波澜。

"我是生意人，有人出钱委托，我就承接生意。

如果不守信用就是砸自己的生意。

"他缓缓地抬起头，厚重的眼皮下面只露出少许精光，"至于遗嘱，信不信由你。

"胖男人拿起旁边的竹板，"梆梆"地敲着竹托盘，声音空洞而苦涩，大概是因为沁润了太多的茶渍。

木门的合叶吱嘎作响，然后是瑞娜的声音："来，来了。

"苏晓这才明白刚才梆梆的声音是召唤瑞娜的信号；而瑞娜应声而来，证明她就在门边，很可能刚才就在门后面偷听！

瑞娜的胶底布鞋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她收拾茶具的动作同样轻巧无声。

那个老板默默地盯着瑞娜的双手，似乎要挑出纰漏﹣﹣可是瑞娜的动作无懈可击。

等瑞娜拿走了托盘，他就转身躺到长椅上，拿起了漫画。

最后漫不经心地甩出一句：“这壶跟你无缘。”